格魯亞聽得入神。直到曲終了好長時間,他才似反應過來地走到九朵的麵前,伸出右手微笑著說:“九朵,我的公主。請,讓我帶你回家。”
九朵猛然抬起頭來,眼神之間有著無助的顫抖,淚水嘩地流了下來。這是她第一次在安棉麵前如此無所顧忌的哭泣。她想也沒想地握住了格魯亞的手,甚至撲過去擁抱他。誰都不知道,隻因為“公主”那兩個字,她便可以淚流滿麵。
(二)
用著格魯亞的藥,九朵的身體開始逐漸好轉。那是一種白色絮狀的小花,軟綿綿得象一團棉花。她常常用這種藥來撫摸自己的身體,似乎有雙熟悉的手輕飄飄地走過腰際。
格魯亞花了大片的時間給她講故事,關於尋找的故事。這種花生長在森林的背後,必須是千萬尺度的草坪,還有滿野綻放的鮮花,才能在繁雜的縫隙空間裏找到它們。
九朵的眼睛裏突然劃過一絲憂傷,她輕微地說:“是嗎?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植物,生活在所有美好生命的身邊,自己卻永遠站在陰暗的夾縫裏。”
格魯亞一眼看出九朵的難過,便順勢地攬著她說:“九朵。你知道嗎,它們是無根的植物,甚至沒有名字。不過,它們雖然生活在陰暗的夾縫裏,可是卻擁有著最固執的堅持,在不美好的生命裏開出美好的花朵。”
是嗎?九朵輕輕地問過自己,卻又猝然打翻那個問號。她突然覺得溫暖,太多的漂泊已經讓生命負荷了很多不堪的東西。突如其來地想停留在這個男人的身邊,還沒有到達愛情的境地,但是隻願歲月安好如靜到此。她把頭埋到深深地,隻輕輕地說:“格魯亞,我給它想了一個名字,叫浮草。”
當安棉收到紅火的請柬時,心中便有千萬說不出來的滋味。甚至是不可置信的懷疑,曾經對任何情感都幻滅的九朵卻突然輕易地選擇了婚姻。似乎在她的心中,孤獨的九朵已經一個隔世的音符,永遠不適合與愛情共舞。可是,她仍舊願意祝福,畢竟九朵的容顏裏開始有紅暈漂過。
隻是,九朵的身體依舊不好。雖然不再會每天被毒癮所困擾,但是身體似乎因此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常常會在半夜裏爬起來嘔吐,一直吐到臉都變色。安棉想帶她回到大城市裏去看病,可是她卻緊緊地拉著她的手說:“我不要。棉棉,我一刻都無法離開格魯亞。”
然後,格魯亞的形象開始改變。沒有了滿臉的絡腮胡子,表情裏落出一片優雅的幹淨。仿佛一笑,亦可以染傷他人的心口。安棉看得出神,幹淨的臉龐,素白的穿著,溫柔的笑容,九朵分明是在打造另外一個陸羽良!
喧嘩之中,安棉輕聲地問:“九朵,你曾經真的是為花童話而陷入毒品的桎梏嗎?”
可惜,九朵似乎沒有聽見,依舊在忙碌之中輾轉著自己的幸福。她看著格魯亞的新形象,笑容散開了整個夏天。
直到深夜的時候,兩人才得以清靜下來。木質的閣樓,容易給人塌實與安心的感覺。
九朵對安棉說起關於浮草的故事。她說,結婚以後,格魯亞會帶她去千萬尺度的草坪上尋找生長在夾縫裏的浮草。
安棉突然想狠狠地抱緊她。時間這麼放縱,一下就要把九朵掠奪到另外一個世界。是意料之外的問語,“九朵,你愛格魯亞嗎?”
九朵沉默了片刻,轉過身來平躺著,緩慢地說:“棉棉。我曾經對你說過,愛與不愛已經不重要了……所以,我會讓習慣來蔓延關於格魯亞的愛。”
這樣的答案讓安棉有些突兀的生氣,她禁不住小聲地反駁:“九朵,你又要這樣不道德地愛下去嗎?你知道嗎,你欠花童話的太多,一輩子也償還不完。”
話剛脫出口,九朵便神情大變。她一下靠近了安棉,用鎖骨狠狠地抵著她的下巴,一字一頓到狠處,“安小姐,我警告過你,不要再跟我提起'花童話'這三個字。”
那副猙獰的表情,讓安棉的恐懼突然升華到極點。甚至頃刻便有淚水洶湧,直到九朵又開始嘔吐。她鬆開了手,跑到衛生間裏去大口大口的嘔吐。喉嚨裏似乎有掏不盡的東西,連續不斷地發出幹澀的咳嗽聲,甚至隱約有嗚咽的聲音。
安棉想上前去道歉或者安慰。
可是腳步還沒有挪動,九朵便轉過身來。笑容恢複,“棉棉,我明天就要結婚了。請你祝福我,好嗎?”
(三)
黎明一過,九朵就要成為新娘了。可是安棉的心中總是有不安在蠕動,夢境裏總是會出現九朵的影子。她對著她冷冰冰的笑,然後轉身向原處走出。任憑安棉怎麼叫喊,她都不肯回頭。最後,她在天地交界的地方蹲了下來,連續不斷的哭泣。安棉的夢境裏,全是哭泣的聲音。
噩夢一直持續到陽光盛放,安棉才發現,九朵真的不見了。枕頭上的溫度已經涼卻好久,看來她肯定是半夜離開的。可是,她為什麼要離開呢?她不是要她的祝福嗎,那為什麼又要離開呢?
當格魯亞的新裝遭遇九朵的失蹤,一切都頓時凋零下來。但是落寞的他擁有著強大的鎮定,甚至可以拿出足夠的時間來撫慰擔心成慌的安棉。然後,他不慌不忙地去尋找九朵。格桑鎮不大,被他搜索了好幾個來回。無處可覓時才想起到森林裏的懸崖邊,那是九朵選擇天葬的場所。
一路跌跌撞撞,安棉跟隨著進入了森林。陡峭的懸崖邊,掛著一塊耀眼的白色布料,那是九朵常穿的裙子。她的腳底一軟,跪在懸崖邊捂著臉大哭起來。
原來,九朵終究還是沒有放棄對死亡的追逐,隻是她選擇了在幸福來臨之前去擁抱。
格魯亞沒有哭泣。他斬釘截鐵地說:“不會的。我相信,九朵不會做出傻事的。”
說完,他便脫去了幹淨的白襯衫,露出黑黝黝的上半身,前方的胸毛如同眼前這片深邃的森林。隻一個呼吸的瞬間,他便跳到了懸崖之間的一塊石頭上,視線在尋找下一個踏點。他要去穀底尋找九朵,隻有見到屍首,他才會甘心放棄。
這樣的舉動,讓安棉震驚了。那個黝黑的影子,在向穀底的更遠處奔赴而去。可是,他依舊對她叫喊道:“棉棉,你先回去吧。我去穀底找找九朵,如果沒有的話,我再到格桑鎮的外麵去找她。”
安棉咬破了嘴唇,終於確定這不是一場夢。內心有恐懼,怕一陣風便把格魯亞吹下了穀底。她終於覺得,其實九朵是幸福的,總是有男人為她奮不顧身的犧牲,隻是她的眼神渙散到無人可以捕捉。
回到格桑鎮的時候,安棉已經耗盡了淚水。不是無法哭泣,而是覺得沒有必要再哭泣。到此為止,九朵的生死已經不再重要。因為她的生命已經被人狠狠愛過,那麼就不會再有遺憾了。即使是死,也是值得的。可是,又有誰願意為她用生命來付出呢?
九朵,你能告訴我嗎?
在一個又一個等待的夜裏,安棉常常這樣輕聲地叩問。
第五節
(一)
等待是一場終極的纏綿遊戲。
安棉在與思念做著反複的糾結,常常不自覺地陷入無邊的回憶。她突然覺得生活變得可怕起來,一個人的孤單拉長了時光,留下了疼痛。即使再美麗的格桑鎮也撩不起她的微笑,甚至對連花落的追隨失去了興趣。隻習慣依靠著那一扇窗,等待著該出現的或者不該出現的人。原來,她亦是害怕寂寞的凡人。
蘇半夏出現又一個秋天。他仰起憔悴的臉來,安棉的目光剛好落在他的眸子裏。她想逃跑,便用身體死死的抵住閣樓的木門。吱嘎的聲音在兩個身體之間搖曳著,仿佛是一場垂死的掙紮,或者是轟然的哭泣。隻一扇門的距離,讓他們從白日倔強到黑夜。
半夜的時候,格桑鎮開始下雨。蘇半夏突然覺得雨中有奇異的芬芳,便在閣樓裏叫喊著折回奔跑。他大聲地說:“棉棉,讓我來接你回家。”
聲音和在雨裏,跟著傾盆而落。
隔著窗戶裏的縫隙,安棉終於開始心疼。被雨水淹沒的蘇半夏,有一種蕭然索立的美,還有著令人心動的堅持。於是,她便舉著傘下去找他,跟著大聲地喊:“蘇半夏,你瘋了嗎?”
落魄的蘇半夏停止了腳步,卻對著安棉咧開嘴笑了。愛情就是容易滿足的事情,哪怕隻是輕微的言語。他奮不顧身地抱著安棉,粉紅的碎花傘跌落在一場傾盆大雨裏。她開始是反抗的,到最後卻已經被溫暖所融化。太長時間的孤單了,清寡的內心有些無法忍受了。
這樣的夜裏,安棉接受了蘇半夏。那是他們第一次發生身體上的糾纏,很輕微很輕微的幸福從此端蔓延到彼端,把一瞬間的觸覺延伸到一個世紀那麼長。她忍不住叫出了聲音,脆弱得凝固在了半空,身體裏的某種東西終於放下了久違的堅持。
中途沒有過言語,安棉靜靜地睡去。她把頭埋在蘇半夏的胸膛裏,頭發遮住了她的臉龐。他喜歡用這種親密的姿勢抱著她,似乎可以在無形之間把她的所有容納在自己的城池裏。經曆了如此漫長的時光之後,他終於得到她的身體,愛情卻變成一種極其艱難的事情。潔白的床單上,那朵絢麗的花朵,乘著地鐵開往了他的心裏。
清晨起床的時候,安棉有些恍惚地失神。昨夜的場景,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
當蘇半夏端著早餐出現在麵前時,她才知道一切都是無法逃脫的真實。她有些生氣,甚至推翻了早餐,大聲地說:“我不要吃。從來都沒有吃早餐的習慣。”
這不是謊言。有九朵在的日子,兩人常常會在深夜裏沉默著失眠,連見到黎明陽光的時間都少之又少。
可是,蘇半夏很耐心。他還是喜歡笑,又把自己的那份早餐推到了她的麵前,溫和地說:“棉棉,乖。吃了吧,不吃早餐對身體不好。”
軟綿綿的腔調,似乎要把人的心給生硬地融化掉。
頃刻之間,安棉有種想淚流滿麵的衝動。
自從九朵和格魯亞走了之後,再也沒有一個人對她如此的溫暖過。她突然想起來,或許,蘇半夏是她唯一僅有的親人。可是,為什麼,內心裏總有一些抗拒在抵觸著她的靠近。直到現在,她甚至都可以站起來,怒氣昂然地說:“蘇半夏,請你離開我。”
蘇半夏還是微笑著。他仿佛從來沒有聽見過她的驅逐,硬是逼迫著她吃完了早餐。然後他跪在她的麵前,很認真地說:“棉棉,我記得你曾經寫過,七天是一個等待的極限。那麼,我再等你七天。如果你還是堅持,我會選擇放棄對你的追逐,但是永遠不會擱淺對你的愛。”
說完,蘇半夏就走出了閣樓。隻半張臉裏的微笑,便可以顛倒眾生的男子。
安棉突然對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起來,這樣為她奮不顧身的男子,為何要去抗拒呢?
(二)
蘇半夏留在了格桑鎮。他做足了居家男人的功夫,早餐會準時送到安棉的小閣樓裏,午飯則變換著各種花樣,晚上的時候還會硬拽著她去參加格桑鎮的活動。的確是在商場裏摸爬滾打過來的男人,兩天不到的時間便與格桑鎮的鎮民們打成了一團。每個人看到安棉都會心的微笑,然後羨慕著說:“安棉,你的男朋友可真是體貼啊。”
當然,安棉會不時的抵觸。她本來是骨子裏安靜的女孩,可是不知為什麼一遇見蘇半夏,脾氣就壞得一發不可收拾。可是他依舊用容忍,仿佛那微笑可以開滿四季時光。偶爾會見他發脾氣,卻隻是對著電話裏大吼叫,“連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你怎麼當經理的?”
那時的蘇半夏,從溫柔的愛人變成精明的商人,多了一絲讓人驚心動魄的震懾力。
呆到第六天的時候,蘇半夏非要安棉出去走走。經不起軟磨硬纏,安棉終於走出了那個漆黑的小閣樓,盛世的陽光灼烈了她的雙眼。他固執地牽著她的手,容不得半點反抗。遭遇到掙紮,他便轉過身來,含著眼淚說:“棉棉,明天我就要離開了。”
莫名其妙的,安棉有些惆悵,便依從著跟他行走。
是小鎮裏的一間占卜屋。神情灰暗的老婆婆裹著白色的大頭巾,嘴角裏泄露出詭異的笑容。安棉的右手有些顫抖,總感覺那個笑容裏麵藏著很多很多秘密。甚至,她有些害怕地握緊了蘇半夏的手。
老婆婆叫他們撒色子,然後在一大疊塔羅牌裏自說自話。這樣的煞有介事,讓人禁不住去相信預言的存在。最後,她睜開眼睛笑了,神秘兮兮地對蘇半夏說:“你們兩個之間有一個人在作結。如果這個人消失了,那麼你們的愛情將會得到永恒的升華。”
自然而然,蘇半夏想到九朵。而安棉,卻在第一時間想到了陸羽良。是啊,她自始至終都未曾忘記過他,所以她似乎永遠也無法愛上蘇半夏。隻是他們的愛情再也無法回頭,蘇半夏的溫暖便填充了她的寂寞,所以她把身體交付於他。刹那芳華,隻是因為瞬間的虛妄。
第六天的半夜裏,蘇半夏突然旁敲側擊地問起九朵來。她便細細地給他講述起九朵的故事。還有關於格魯亞的熾烈愛情。那雙明亮的眼睛,裝滿了對九朵的愛,同時亦是她心中的一盞燈。若是有人願意為她走天涯,那麼世界將會有多麼美好。
想到此處,蘇半夏又緊緊地抱住了她。他說,願意為她奔赴天涯。
安棉馬上就淚流滿麵起來,是啊,一直有人在為她走天涯。她沒有抗拒的理由,不該有的,不該有的。可是,她為什麼要把一切推翻倒地呢?
(三)
遠方的一抹光輝擦亮了安棉的睡顏。
這是呆在格桑鎮的第七天。蘇半夏正對著她,想用畢生的愛來寵愛這個公主一般的女子。可是,她從來都沒有給過他當王子的機會。於是,他退步退步再退步,到最後終於還是選擇了退出。
第七天的生活很寧靜。安棉帶著蘇半夏去隱秘的森林,摘了很多奇異的果物。那些果物有著獨特的味道,是九朵曾摘來給她吃過的。然後又是不自覺的,她帶他去了九朵進行天葬的懸崖,深不見底的風凜冽得割疼人心。她突然抬起頭,迷茫地問:“蘇半夏,你說九朵還活著嗎?還有格魯亞,他會不會已經死去?”
蘇半夏沒有說話,隻是緊緊抱住了她。他咬破了嘴唇,一直到出血都不肯再張口。因為他怕一失言就把真相告訴了安棉,其實九朵回過浮城,而且是她告訴了他安棉的去向。固執的他仍懷有內心的一方堅持:九朵就是她生命中的詛咒。所以即便他永遠得不到安棉,他也不希望她的一生都被這個毒一樣的女子所糾纏。
終於摘了滿滿的一籮筐果物,兩人便往回頭走。不知為什麼,安棉今天的話特別多。先是絮絮不止地說起這些果物有治療百病的奇效,然後是興高采烈地說起格桑鎮的鎮民有多麼的熱情,接著又說到浮草給九朵帶來的神奇效果。
聽到這裏,蘇半夏就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的臉色沉暗了下來,盯著安棉的背影問:“棉棉,你是說,九朵已經戒除了毒癮。”
“是啊?"安棉從口袋裏摸出一種植物標本,微笑著轉過頭來說,"看吧,就是這樣的植物救活了九朵。它原本是沒有名字的,於是九朵和格魯亞給它取了好聽的名字呢。叫浮草。”
蘇半夏又有被欺騙的感覺。那個夏末,九朵突然傷痕累累地出現在他的麵前。她捂著腹部臉色難堪地哀求:“蘇半夏,我的毒癮又犯了。求求你,用身體救救我。”他感覺到很厭惡,寧願甩給她大把的錢,也不願意再染指她的身體。
可是,九朵卻又帶著邪惡的笑容說:“蘇半夏,你想知道棉棉在哪裏嗎?隻要你肯要我,我便告訴你。”隻棉棉這兩個字,便心中那所謂的堅持所擊碎,他對她的思念似乎蓄滿了一座城池。隻是他沒有想到,九朵的需要來得這麼洶湧無常。她一次一次地哀求他,任淚水釋放在冰冷的夜晚裏。
真相到此,蘇半夏很恨自己,居然以棉棉的名義跟九朵再次發生了關係。突如其來的,他想告訴安棉真相,肮髒的他不配守護著她。可是話沒有說出口,安棉卻意外地說了一句:“蘇半夏,我想回浮城了。得去父親的墳上看看。”
語氣淡淡的輕輕的,揚起了那純白的裙角。讓蘇半夏不再舍不得將真相說出口了。
安棉靜靜地靠在蘇半夏的身邊,突然有些明白九朵為什麼會那麼倉促地選擇和格魯亞結婚了。果真是這樣,有時候愛情是不重要的,隻要有個人可以不離不棄地守侯在身邊,那或許就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