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孱弱的九朵抵擋不過蘇半夏的折磨,笑容卸下了帷幕。她的身體輕薄得象一片白紙,無聲的跌落在他的身體之下。他用雙手扣住了她的鎖骨,十指深陷到枯燥的肌膚裏。他再次語氣寡涼地問:“九朵,告訴我。你到底要把安棉藏到哪裏去?”
九朵沒有回答,反而不再掙紮,雙目失神地望著天花板。蔓延的白色,覆蓋了全身的血液。她突然感覺生命已經不再存在,天葬仍在繼續。呼嘯的風撩起了她的聽覺,一直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是遠方更遠方的位置。她微笑著飄去,輕聲地呼喚著,請你溫柔待我。
蘇半夏害怕得鬆開了雙手。他知道,她的毒癮又犯了。毒品讓她成為一條更加妖嬈的蛇,會把他的欲望吞噬得一幹二淨。於是,他隻能選擇後退後退再後退。於生意場上儼然周旋的他,在她的幻覺麵前失去了自我。
恰逢安棉回家。她已經習慣於麵對九朵的毒發狀態,鎮靜地走過去抱住九朵。她輕輕地說:“九朵,走。跟我一起回家。”
這樣的溫柔,是蘇半夏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真實。她之於他,從來都是冷若冰霜的臉龐,抗拒到再也沒有接近的力量。
蘇半夏是想要抓住幸福的男人,所以他拚命地拉著安棉的胳膊說:“棉棉,難道你寧願跟一個毒癮子生活,也不願意留在我的身邊嗎?”
那力氣,用到盡頭,生怕一鬆手便是錯過。
可是安棉沒有叫疼。她咬著牙齒,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蘇半夏,若不是你害死了花童話,九朵不會絕望到連生存的信念都失去!”
咬牙切齒的神情裏,刻著永不遺忘的字眼。
蘇半夏無言以對了。他已被噩夢折騰不堪,常常是花童話的臉在黑色的空間裏遊離。那張冰冷的容顏裏嵌著垂死的目光,他總是抬起那隻滴血的手,猙獰的傷口一遍又一遍地將他吞噬。終於,他還是放手了。
離開的時候,九朵回頭望。
還是那個千嬌百媚的笑容,叫人在欲望叢生的墮落裏刺心的疼痛。
蘇半夏看不見安棉了,那個幹淨的初夏終於淹沒在純白色的長裙裏。
第三節
(一)
格桑小鎮的生活依舊平靜如水。仿佛沒有過九朵的天葬,仿佛沒有過安父的死亡,仿佛沒有過蘇半夏的出現,一切又都恢複成為第一次來到格桑小鎮的狀態。她們和鎮民們一起去參加各種異族的晚會,在喧鬧中享受著微小而盛大的快樂。這樣的日子,讓安棉想一直沉溺下去,可以忘卻所有的舒適。
等待格魯亞的日子。安棉想重新寫作,手指卻再也找不回曾經的純真,隻在動蕩裏模糊了情節。完全無法寫出一篇完整的故事,她終於抬起雙笑,笑著對九朵說:“你看,我的十根手指都已經死了。”
那個故作輕鬆的表情讓九朵極其難過起來,是她將安棉推入了顛沛流離的生活,最後還剝奪了她寫字的權力。可是,她卻還是無法說出任何有所歉意的話語。她隻是安慰她也安慰自己,等格魯亞回來就好了。安棉告訴她,格魯亞要去尋找一種治療毒癮的山藥。她便掐住最疼痛的穴道,忍到疼痛在格桑的小鎮裏反複走失。
麵對九朵的反複出走,安棉已經習以為常。她便不再跟最初一樣在格桑小鎮裏倉皇的尋找,便自顧自地閱讀著閣樓裏大量的經書,研究著藏在文字裏的奧秘。關於連花落的文字一次又一次浮現在古老的文字上,可是卻總是在翻動的瞬間,從眼裏和心裏都消失無蹤。她暗笑著譴詞造句,連花都落了,還有什麼值得去尋找呢?
這是安棉自閉在閣樓裏的第十七天。
一張鎮民送來的電影票驚擾了墮於連花落的反複夢境。設計得很粗糙的電影票,人物的容顏已經被模糊的色彩所磨滅,隻剩下三個醒目的字:陸羽良。醒目到張牙舞爪。她突然感覺到心口有異樣的疼痛,似乎是左心房和右心房的膜在無聲的破碎。
輕微到可以殺死人的疼痛。
從鎮東到鎮西,關於一場直線的短途旅行。安棉突然覺得時光很可怕,那麼冗長的進程卻兜了一圈,又回到了相遇的地方。她捏著舊舊的電影票,站在灰暗到看不見臉的角落裏,等待著農村放映隊的來臨。那行列之間,是否真的有她所期待的光點?
然後,安棉終於看到了陸羽良。他的幹淨,他的微笑,他的光明,他的自信。都不在了,完全被時光所掠奪與替代,成為另外一個形影枯槁的男子。他抗著一個很大的音響,低垂的下巴裏藏著一大把橫豎不齊的胡子。然後,他也跟著鎮民們一起看著粗糙的盜版電影。她也跟著他一起看,搞笑粗俗的情節卻逼出了呼啦啦的淚水。
遠處裏,投影儀的大屏幕在風裏搖曳不止,安棉的影子在右下角,陸羽良的影子在左下角。就這樣的彼此對峙,他們又完成了一次盛大的擦肩而過。是的,她再也沒有勇氣上前去質問。他的一生,已經完全與她無關了,不是嗎?無論是飛揚,還是墮落。
電影結束的時候,陸羽良在流動的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或許又是幻覺,他便不斷的揉眼睛。結果影子卻越來越清晰,清晰到盛開在他的心裏。他倉皇的擠進人群大聲叫喊著:棉棉,棉棉。
可是,聲音是如此脆弱,到無人回應。被喧嘩所淹沒,被記憶所吞噬。
(二)
春天的時候,格桑鎮被愛情所淹沒。
純淨的,安靜的,紛繁的。有七個字在格桑鎮的每個角落裏開到無處不在。是一張潔白的紙片,上麵有粉紅色的筆墨:這次,我看見你了。
不是激烈熾熱的告白,不是瘋狂放縱的尋找,隻是一句淡淡的陳述。
當九朵把紙片拿給安棉看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是陸羽良在找她。可是,她卻極力掩飾住心中的顫抖,平靜地說:“這個人,肯定是瘋子。”
那語氣偽裝得真切,仿佛安棉從來就跟陸羽良無關一樣。
九朵卻仰起了頭,一臉的落寞遺露無餘。是無奈的笑容,她說:“棉棉。難道你不覺得,這張紙片裏藏著一場千回萬轉的愛情嗎?女主角真幸福。”
倉皇中,安棉又應和著說:“是啊。女主角真幸福。”
九朵轉過身來,怔怔地望著安棉。沉默了許久之後,她一字一頓地說:“棉棉。你的臉龐裏還是住著一個純淨的公主。”是這樣的感覺,她似乎是永遠存活在城堡裏的不老公主。而自己,卻以瘋狂的速度在轉變,一直到身體的凋零。
安棉沒有說話,側身倒在了閣樓的角落裏。九朵歎息了一聲,回到了閣樓前的窗戶旁,眼前的一片空白又讓她極其乏味起來。她清數著手腕上的傷口,一道又一道見證著毒癮發作的次數,可是卻怎麼也算不出格魯亞歸來的時間。隻是朦朧中那片帶有體溫的光點,她便對他充滿著希望。她說,如果隻要他帶回了藥,我便可以逃離噩夢。她說,如果過了一百天,他還不回來,我就要去死。結果,如果還是邁著呆滯的腳步,需要時間來驗證。
半夜的時候,安棉從破碎的夢魘裏醒來。九朵已經睡得安詳,是難得一見的平靜。她望著這張刻骨銘心的臉,突然想看看夜晚之下的格桑。於是,她輕輕地推開了門。
閣樓裏,少了一個身體,卻多了九朵的微笑。
這樣美麗的小鎮,即使是半夜出行,亦不會讓人感覺害怕。每個角落都很安靜,唯一還在街道上呼吸著存活的,是微弱的燈光。它們落在數不甚數的潔白紙片上,縈繞出一道憂傷的光芒。安棉很緩慢很緩慢地走過每張紙片,側著耳朵聽到筆在紙片上不斷滑動的聲音。
黎明的時候,安棉終於淚流滿麵地再次入睡了。她緊緊閉著眼睛,把頭靠在九朵的背後,卻再也擠不出來眼淚。盛世陽光的時候,她做了一場關於藍格的夢。
蔚藍的眼睛,純淨的臉龐,美好的微笑。隻不過一陣風的時間,卻全都消失在塵埃裏。
(三)
出乎意料的結局。
九朵原本以為,象安棉這樣溫柔的女子,會在淡淡的愛情中走出暖暖的道路。比如,她會乘著午夜的風去尋找陸羽良。可是,她沒有。格桑鎮的愛情終於在無聲的文字裏死去,那片素白的紙片上多了一行字:是的,我將永遠不在。
亦是淡淡的自我陳述,卻如同銳利的刀子,劃破了所有旁觀者對浪漫的幻想。
原本還有十天放映才結束,可是陸羽良卻決定了提前回到浮城。九朵倚在門口,擺出一副橫眉冷對的模樣,語氣輕飄到無所依靠,“陸羽良,你懂愛情嗎?”那種熟悉的調子,勾勒到她自己心中都鑽出一種疼痛。曾經,她和花童話在這個問題之間劇烈的掙紮,卻是到死也沒有得到答案。
陸羽良停止了收拾行李,蒼白的嘴唇裏露處久違的紅潤。他微笑著說:“九朵。愛情是一場永遠無法到達的守望,或許隻是驚鴻的一瞥,便可以在內心深處天荒地老。”
“我不明白。"九朵固執地攔阻著他,"我隻是希望,你可以帶走棉棉。”
陸羽良赫然了。其實在菊花鎮的那一場決裂之後,他就後悔那麼輕易地放開了安棉。可是,他又無法用愛給白蓮全身心的幸福,便隻能在放映隊裏無處安放的漂流。隻是沒想到,會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小鎮裏遇見安棉。然後,曾經愛過的九朵如巨人一樣屹立在他的麵前,她非要他帶走安棉。他動心了,可是一切卻是無能為力,最後他隻能搖了搖頭,推開她說:“九朵,你永遠都不懂。”
隻溫柔一推,便跌落在地板。九朵不知道,陸羽良為何可以輕易擯棄溫柔,奔赴往另外一個並不忠於內心的地方。他沒有再回頭,隻一個蕭索的背影,頃刻隨風遠逝了。終於,她號啕大哭起來。牙齒咬破了舌頭,卻不覺得疼痛,隻是覺得是很麻木的酥軟。
閣樓裏的安棉,依舊是風清雲淡的模樣。她探出頭來,微笑的臉被風打翻成一朵美麗的花。
九朵不敢去摘這朵花,便低垂著頭走進了閣樓。
安棉卻還是對著她笑。仿佛想以此來證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陸羽良根本沒有來過這個世界。
沉默了好久,九朵終於止不住質問:“你為什麼不抓住陸羽良?”
該麵對的,終究要麵對。
安棉隻好收回笑容,平靜地回答道:“因為,我已經不愛他了。”
“胡說!”九朵的身體裏突然掠過爆發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她狠狠地抓住安棉的肩膀,甚至試圖用手指穿過她的骨頭。然而,柔弱穿越過殘忍,她終究略微控製了身體的力量。
疼痛之下,安棉卻不哭也不鬧,臉龐裏的安靜如根紮植。其實她的心更疼,隻是那個離別的夢境已經悄然結束了她和陸羽良的全部。從藍格到陸羽良,漫長的歲月湮沒在一個城池之間,被深潭積水永遠封存。所以,她選擇用後半生來忘卻。
見安棉不說話,九朵更加暴戾地掐住她。隻一瞬間,內心裏添加上毒癮的東西,雙手已經無法憑借內心控製。甚至有幻覺出現過,大片的場景都與過去的傷害有關,隻是此刻的對象轉換成為安棉。可是,安棉卻不還手,她也沒有多餘的力氣來回擊。還有,她想以身體的疼痛來鎮壓內心的傷痛。
當安棉被折磨到跪到地上的時候,九朵突然頭天旋地轉的感覺。時光回到十年前,她曾經為了她向父親下跪,可是她現在又做了什麼。終於,她又惶恐不安地抱住了安棉。找不到言語,隻能呢喃來安撫。
安棉低下頭來,聽見下巴磕在九朵的肩膀上的聲音,輕得很脆弱。她輕微地說:“九朵,你還愛著陸羽良。”
九朵想找一個理由來抗拒。比如當初悄悄讓格桑鎮的一個鎮民給安棉送去電影票時,她就幻想著安棉能被溫柔的陸羽良帶走,過著正常人的生活。那時,她要微笑著對她說,棉棉,你看,我把秦天還給你了。可是,什麼都已經無法說出。結局已破碎。
十年以來,這是安棉和九朵的第一次爭吵。如此劇烈,一直到天昏地暗,最後卻還是歸屬於沉默的等待。
等待下一刻的希望,相互依存。
第四節
(一)
格魯亞回來的那天,陽光正以花的姿態在天空裏絢麗地綻放。
閣樓裏隻剩下孤單的安棉,用黑色的筆寫出短練的句子,一如流失的蒼白時光。她對著格魯亞傻傻地笑,嘴角裏的弧度是幹澀到直擊人心的破碎。他沒有注意她的落寞,隻是欣喜地說道:“棉棉。我找到藥了。九朵,九朵在哪裏?”
安棉無奈地搖了搖頭,木訥地說:“格魯亞,我不知道九朵到底在哪裏。”
自從上次因為陸羽良爭吵過後,她便再也無法清楚得知九朵在哪裏,或許上一刻還在陰暗的角落裏仰望著一片藍天,或許這一刻在偏僻的草原上輕聲吟唱著憂傷的歌,或許下一刻在疼痛的毒癮裏進行著反複無常的掙紮。似乎,她把她弄丟了。
兩個人便在閣樓裏靜靜地等待,因為無論如何,九朵總會在天黑之前回來。一如幼時,她在天亮之前回家。格魯亞是喜歡說話的男子,聲音裏總會漂浮起溫暖的漣漪。他向安棉描述起深穀裏那片千回萬轉的旋風,懸崖上那朵孑然獨立的花朵,山頂處那縷最溫暖的陽光。跟著言語走進幻境,她仿佛看到連花落在心底泛濫成一座美好的城池。
格魯亞不相信連花落的存在。他認真地對安棉說:“棉棉。連花落,隻是古老經書撒下的謊言。”這個常年生活在深山裏的男人,相信著一切關於溫暖與美好的字眼。他不相信連花落的存在,卻相信快樂不是由空間所決定,而是靠自己去尋覓的。
“是嗎?"安棉悵然若失地問,"是這樣的嗎?那麼……我帶九朵來這裏是一種錯誤?”
“不一定。"格魯亞笑了笑說,"至少,我和九朵相遇了。你知道嗎?從見到她的第一麵起,我就愛上這個心懷秘密的女子。她象一個裝著故事的匣子,需要我一個一個去解開。”
這樣的話語,隔了一個輪回,掠過安棉的耳際。她又想起花童話來,那個愛在絕望裏的男子,曾經有過溫暖的表白。可是,格魯亞卻是與他完全不同的男子,他的生活裏充滿了太多的陽光,可以輕易將他人的寒冷顛覆過境。然而,這樣的溫暖又與陸羽良不同,它是熾烈的熱情的大膽的,可以奮不顧身地追隨,但是絕對不會飛蛾撲火地放縱。陸羽良,是輕輕的,輕輕的。輕得讓人心疼。
大多數時間,都是格魯亞在絮絮不止。一直到傍晚,他突然拉過安棉的手,恍然大悟地說:“棉棉,跟我走。我想,我知道九朵會去哪裏。”
又是那座濃密的森林。陰森的冷風逼厭得安棉無法呼吸,裏麵有著無法探盡的空洞。格魯亞從挎包裏摸出一大簇綠色的植物,遞給她說:“棉棉,感覺到難受的時候,就扒下來一些聞聞,那樣就會舒服一些。”
跟上次一樣,還是懵懂地穿梭。跟著格魯亞的腳步,終於來到一個懸崖旁邊。
是九朵!她坐在瀝青叢生的石頭上輕輕地唱歌,搖曳的雜草擾亂了跌落蔓延的白色亞麻長裙。愈發幹澀的聲音,順著懸崖滑落到穀底深處,直至搖蕩起滿耳的悲傷。是一首安棉從來沒有聽過的歌:"
陽光已經安靜,連塵埃都無處可戀。
豎起沉默的雕花鏡,倒影裏還有你我的纏綿。
伸手撫摸的涼冰,化成失去溫度的疼痛。
我要如何貼上眼淚,才能回到過去的時空。
啦啦啦啦啦啦啦……
叫我怎麼去抓住鏡花水月,也許懷念隻是一首詩歌。
隻是習慣驀然回首,卻尋不得煙火闌珊。
誰毀滅了你的眼睛,破碎了我的心,留下一地塗鴉的懷念。
隻是習慣相思成愁,卻跨不過生死茫茫。
誰吞噬了你的背影,泯滅了我的念,留下一地荒蕪的懷念。
從塗鴉一瞥到荒蕪成災,記憶怎麼染成懷念,也許隻有習慣最清楚。
卻隻是一句,也許習慣。"
安棉知道,這是寫給花童話的歌。曾經一直都是花童話在給她寫歌,更確切地說,應該是輕舞飛揚的情書。可是直到現在,九朵才想起給花童話寫歌。她唱,從塗鴉一瞥到荒蕪成災,記憶怎麼染成懷念,也許隻有習慣最清楚。這是在懷念愛情,還是在懷念被寵愛的感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