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3)

第一節

(一)

九朵已經形容失色了,任何的妖嬈都再挑不起曾經的美麗來。大多數時候,她都乖順地跟著安棉,從來不問她要帶她去哪裏她要帶她去幹什麼,一如多年前安棉,曾經固執跟著她走過一處又一處陌生的街頭。

這樣的順從,總是讓安棉想起“兩生花”來,然後她才知道世界上一定會有這樣的兩株植物,因為彼此的存在而此消彼長。比如,她和九朵,便是漂泊在浮世的兩朵花。彼此糾纏一生,到死也要不離不棄。

行走過很多城市,從喧嘩的繁華一直到漸長的荒蕪。

安棉一直緊緊地握著九朵的手,那隻手柔軟無力到象一團棉花,讓她感覺到冰冷以猝不及手的速度從掌心卸落到心口。然後,她想在人群中回頭去尋找那雙與母親相似的眼睛,卻隻在明亮之下看到一片絕望的灰暗。可是,她依舊在心裏安慰著自己,會回來的,會回來的。她一定會回來的。

九朵消殆了,安棉還清晰地存活著。於是,她便保持著明媚的微笑,連續不斷地跟九朵講話,從來不知疲倦。她說起她們即將要奔赴的城池,會有大片大片的雛菊,以零星的姿態蔓延過心中的憂傷,給每個人的心底騰出芬芳過境的空白。美麗到連她自己都懷疑,是否真的存在著這樣的美好之地,會吞噬掉所有人的蒼白表情。

九朵卻一直地笑,呼嘯的風永遠吹不走裏麵的淒楚。她淡淡地說:“棉棉,你是屬於文字的女子,永遠都活在遙不可及的夢裏。”在她的心中,從來都沒有過桃花源的存在,即使有過美好的時刻,那也隻是生命中最偶然的驚鴻一瞥。

安棉便抬起九朵的臉,看著那雙陷入眼眶裏的眸子,認真地說:“九朵,其實連花落的存在與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曾經不顧一切地尋找過美好。”她多想九朵知道,永遠不要去尋找生活的意義,那樣的虛無是凡人找不到也找不起的,最重要的是可以從容不迫地存活著。

九朵不說話,便狠狠地抱著安棉。每天都會有一個固定的時刻,毒癮如同千萬螞蟻在心口慢慢地啃細細地咬,似乎要用最殘忍的方式將她推向死亡。可是她不願意哭也不願意鬧,隻是強忍著欲望的支配靠在安棉的身邊,極力用回憶去積攢起生命中有過的溫暖。多趕走一些疼痛和寒冷,便能可以和她走到下一個路口。

安棉閉上了眼睛,感覺到九朵的十指用力到要紮進她的身體。可是,她也不願意叫喊與抗拒,寧願用自己的疼痛來換取九朵的方寸快樂。她聽到風吹過耳邊的聲音,隻有過嘩的一聲,便被火車的飛馳拋在了最末世的荒涼之地。

中途,會常常接到蘇半夏的電話。

安棉常常任那個號碼反複的出現卻從來都不接,隻看著看著,便有冰冷的淚水劃過臉頰。直到現在,她都可以肯定她不愛蘇半夏。可是當她看見他擁別人入懷時,還是會隱隱的疼。她便故意地笑著說:“九朵,你看吧。我也不是清心寡欲的女子,有著多麼強烈的占有心理。”

九朵很疼痛,是身體與心靈上的煎熬。此刻的平靜,讓她終於覺得,蘇半夏多麼荒唐地走過了她的身體。她想問,棉棉,你還恨我嗎?可是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來,那是一道恥辱的光,割破了她和安棉的喉嚨。

是的,她們用忘卻所有。她們要去連花落,一座永遠盛開著雛菊的未知之地。舊經書裏曾經這樣描述過它,是虛掩過繁華的明淨之地。這場尋找,是最不顧一切的奔赴,亦是最虛妄無境的放縱。

(二)

旅途變得越來越艱難。沒有人能描述出連花落在哪裏,似乎這樣的地方存在著,卻似乎永遠被藏匿在繁華的最末端。

安棉便隻能翻閱大量的經書,古老的文字常常迷失了她的雙眼,可是內心還是在固執地去尋找著答案。終於,她用紅筆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那就是連花落。

到了一個叫做格桑的小鎮,汽車已經無法進入,隻好靠徒步來完成。可是卻有一個叫作格魯亞的粗獷男子阻撓著她們的腳步,他說通往連花落的森林裏藏著各種無法預知的危險。於是,她們隻能暫時滯留在狹小的閣樓裏,聞著漫天的風沙味道,在混沌的空氣中一次又一次的入眠。

其實格桑是一個美好的小鎮。沒有機械的轉動和交際的紛擾,隻有人來人往的溫暖。常常會有不熟識的村民主動送上一些食物,請她們一起加入到當地的歌舞晚會裏。九朵的容顏終於開始恢複著光芒,至少不再有被毒品困擾到病態的瘦骨嶙峋。她甚至參加過一次篝火晚會,隻握一把木吉他坐在火焰中間,輕聲地吟唱。她的聲音已經被洗盡了鉛華,柔軟得象微風一樣輕。輕得就像是你的情人在你耳邊輕輕吹送著暖香,輕得就像一個老者閉著眼回憶時口中含混不清的字句。一直到,所有的人都為她鼓掌,而她卻兀自地流淚了。

篝火晚會結束的時候,格魯亞來過她們的小閣樓。他送了九朵一把胡琴,撥動的聲音近乎少女的嗚咽。他笑著說:“九朵,你是從這把琴裏走出來的女子。”

然後,安棉就開始注意這個日夜守護著森林的男子。如果不是茂密的絡腮胡,他應該會擁有著一張俊郎的麵孔。更重要的是,他的笑容能明亮到點燃整個黑夜。

那天的半夜,九朵卻抱著胡琴號啕大哭起來。是撕心裂肺的聲音,她把頭埋在雙膝裏,象是在進行一場苦行的祈禱。原來,是花童話走過她的夢境。他站在遙遠的地方,然後向遠處更遠處走去,直到背影被黑色所淹沒時,他也沒有回過頭。她才知道,他已經用生命的形式終結了一場告別。

安棉又抱緊九朵。她以為,她的毒癮又犯了。一遍一遍地拍著九朵的肩膀,直到陽光蓋過了黑夜。

第二天清晨,九朵突然象隻貓一樣趴在安棉的身上,嘴邊的暖氣喚醒了她的聽覺。她輕聲地說:“棉棉,快起來。今天格魯亞進城去了,我們可以悄悄地進入森林,去尋找連花落。”

黎明的晨光裏,九朵的眼睛變得很明亮。

安棉不知道,她為什麼又突然對連花落感起興趣來。可是,她卻願意跟著她走,即使是沒有預知的目的地。也要一直走下去。

當腳步踏上森林的第一刻時,九朵突然回頭望。她微笑著說:“棉棉,格桑已經是足夠美好的小鎮。所以,我相信,連花落應該會有更大的歡喜。”

安棉笑了。她願意,她就願意。一步一步地跟著走。

(三)

九朵在身影被揉成一團青色,在濃密的森林裏緩慢地前行著。路過危險的地勢時,總是不會忘記伸出一隻手來抓住安棉,可是掌心卻是冰冷到凜冽的。大多數時候,她們都保持著一貫的沉默。靜謐的空間裏隻剩下反複的腳步聲,沿著越來越高的海拔一路向西墜落。

等到天微暗的時候,氣壓終於變得越來越高。安棉的頭開始如同裂開一般的疼痛,那些糾纏的過往突然在潮濕的心裏迅速沉澱,一直到凝固到揮之不去的悲傷。中途有過退縮,她蜷在九朵的懷抱裏,悲傷地說:“九朵,對不起。或許根本沒有連花落的存在,我們又耗費了時光。”

九朵卻一直保持著最初的鎮靜,微笑著說:“棉棉。我相信,一定會找到比格桑更加美麗的連花落。”隻是,那個微笑如此蒼白,荒涼到漂染了整個森林。路途中,她反複地抽煙,卻又不斷地咳嗽。煙頭在不經意的拂袖中被渾濁的風沙吹落,不可毀滅地墜落,熄滅,被狠狠地踩上匆匆的一腳。

終於到達天色殆盡,森林裏隻落下一片灰暗,安棉終於疲累到體力不支的暈倒。九朵卻絲毫沒有慌張,背著她到處揀了大量的枯柴,在空曠的地方支起一團篝火。

安棉已經沉沉地睡去,柔和的眉目裏始終保持著多年前的純淨,讓人感覺到心生美好。容顏在搖擺不定的火焰中不斷地被扭曲,扭曲到九朵感覺視線模糊,清冽的記憶突兀的浮現在腦子裏,從一張安靜的臉幻化到一張驚恐的臉,那些真相不斷地浮離,仿佛又重新覆蓋在這一片與繁華城市毫無關聯的荒涼之地。

淚水,從九朵的眼角無聲地落了下來,清透之外,原來還是荒涼。一切的繁華就象海市蜃樓一樣,頃刻倒塌,隻是眼前的荒涼。

在疼痛的煎熬中,九朵突然有一種迷茫感。這麼多年裏,她一直在問自己該去哪裏,問到自己都覺得尷尬與難堪。死於天葬,荒涼地橫在混亂的記憶之間,心瞬間微涼。

反複地徘徊在懸崖的邊緣,感覺到穀底的陰風撲打在臉上,九朵突然輕聲地說起來:“棉棉,我的靈魂是墮落的,我的軀體是負罪的。所以,我死後注定不能進入天堂。一切都已經注定下來。那麼就讓我死在荒蕪人煙的世界吧,隻有讓那些飛禽鳥獸啄食完我肮髒的白骨,讓白骨被遺棄在荒野之中,任隨風蝕雨腐,而後化為塵埃。隻有這樣,我才能奔赴向我的天堂。”

閉上眼睛的瞬間,九朵仿佛看到一張唯美的畫麵,頹廢的女子混雜著決裂的微笑,殘酷而優雅的行走,周圍的景物灰暗地掠過她的身體她的記憶她的過去他的將來,以一個最完美而決裂的姿勢感受著下墜的快感,眼前隻剩下一片灼烈的陽光,深深地刺痛著她最後的光明……

九朵突然笑了,很美好的樣子。

火焰被冷風吹得更加劇烈地搖擺了,卻依舊在黑暗之中濃烈地綻放著,如同煙花般在半空中盛放如蓮。

第二節

(一)

陽光乘著微風,從雲朵裏飄搖而來,在閣樓裏照出一片明媚的溫暖。

仿佛穿越過一個冗長的夢境,九朵在睜開眼睛的瞬間感覺到恍惚的隔世。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依舊是柔弱到讓她禁不住憐愛的模樣,可是那雙眼睛卻噙滿了眼淚。她抬起手撫摸過那張臉,還有溫暖掠過掌心,然後有些荒涼地微笑著說:“棉棉,這是你嗎?”

“是我,是我。"安棉終於無法忍住哭泣,趴在她的身上哭著叫起來:"九朵,你怎麼那麼傻啊?”

昨夜,若不是格魯亞的出現,或許九朵早就葬身於穀底了。

原來還沒有死。

九朵的心裏突然泛出一些失望來,她的解脫之路又被斬斷了。格桑小鎮的時光很美好,確實讓她忘卻了很多痛苦。她原本想就這樣一直安靜下去吧,可是每當看到安棉的臉龐時,她的心裏都會有著揮之不去的內疚感。還有,她實在忍受不了毒品的折磨了。表麵上的她已經與毒品隔離起來了,可是她卻在黑夜裏反複地掐著自己的喉嚨自己的手臂自己的大腿,一直到疼痛蓋過了欲望。所以,她想用天葬的形式來作一次高貴的告別。

那些微笑,泛濫在絕望的城池裏。

突然,安棉感覺到錐心刺骨的疼痛。從來沒有哪一次,象此刻這般的流離失所。九朵永遠也不知道。當她看見格魯亞把她從懸崖上的那棵獨樹上救出來的時候,她簡直就害怕得想要時空可以倒流。她希望回到第一次到聖瑪孤兒院的時候,那麼她永遠也不要看見九朵永遠也不要選擇九朵,永遠都不要。

直到九朵再次閉上了眼睛,安棉才悄悄地退了出去。

守侯在外麵的是格魯亞,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一夜都站在這樣望著閣樓裏的燈光。他的聲音很渾厚,卻清晰到可以給人陽光的力量。他關切地問著:“九朵……她怎麼樣了?”

安棉搖了搖頭。她想,或許,沒有人能真正把九朵救出來吧。

格魯亞卻抓住她的肩膀,堅定地說:“安小姐,我要去山裏找一種藥。所以,請你一定要照顧好九朵。”他要去尋找一種可以抑製毒癮的草藥,到遙遠到未知的叢林裏。很有可能會危險到不能回來,可是他卻突然願意用生命去嚐試,隻為一個來過格桑小鎮的陌生女子。

安棉抬起了頭,零星的光芒剛好落在格魯亞那張棕色的臉上。她沒有阻攔,卻突然對這個男人有種莫名的信任感。他是生活在別處的男人,永遠保持著微笑,或許會用陽光染明九朵的眼睛。她回應著微笑,輕輕地說:“格魯亞,你叫我棉棉吧。”

格魯亞離開的時候,安棉剛好收到了蘇半夏的短信。這一次,他沒有企求原諒,隻是清淡地發了幾個字:棉棉,你的父親去世了。隻幾個字,便抓住了她的肋骨。她極力地想把這句話當成一種懷疑,他一定是在騙她回家。可是為了父親,她必須得做出任何有可能的退步。

九朵剛好從噩夢中蘇醒過來,盛世的陽光灼烈了雙眼。她踮著腳尖,站在閣樓上聽著小鳥飛過天空的聲音。在朦朧的視線裏看見格魯亞的背影,這個男人有著她從來沒有擁有過的體溫。好象是他。她做了一個夢,被一雙翅膀承載著飛翔,藏匿在了無名的角落。

(二)

安父死於午夜。

似乎是在那一刻,九朵正在以飛翔的姿勢做一次殘忍的天葬。可是沒想到,最後真正奔赴黃泉的卻是安棉的父親。他如此安詳地躺在那咫尺的棺木之間,臉龐上的莊嚴被死神所帶走,隻剩下嘴角裏微動的笑。

當屍體被推進火化室的那一刻,安棉的心都快碎了。腳底一軟,身體癱軟在九朵的身上。蘇半夏想抱住她,可是雙手卻兀自失去了力量。到現在他才明白,在愛情上,他最大的敵人不是陸羽良也不是九朵,而是他自己。

捧著骨灰盒,輕盈的重量取代了安父的偉岸身軀。安棉突然感覺到,天空一片灰暗,人的生命是如此的無力。即使有過輝煌有過榮譽有過耀眼,都不過在死亡來臨的那一刻灰飛煙滅了。所以,生命的付出是永遠沒有回報的。

九朵緩慢地跟在背後。沒有想到,始終不肯對九朵有所承認的安父居然在死亡的前夕,認從了她。他在遺囑上寫到,九朵是安家的一份子,所以應該把名下財產的百分之二十交付於她。聽到著句話的時候,她的內心頃刻被溫暖所覆蓋,原來這麼多年的掙紮不過是一種假象。或許有一個鐵錚錚的男人,從來不懂得對她善意的微笑對她柔和的說話,可是他的心裏有過她。他站在親情的背後,對著她淺淺的微笑。

蘇半夏說,安父死得很安靜。

午夜裏,沒有過掙紮,沒有過叫喊,沒有過哭泣,安父就是如此安靜地跨過生命的一個終結點,從此不再回頭。早晨推開門的時候,陽光籠罩著他的身體。他的掌心裏攥著方寸的相片,是明珠卻不是碧嫻。微笑從他的嘴角落在她的嘴角,象是在做一場隔世的告別。

這樣殘忍到極致的愛情多麼讓人唏噓不已。

安父亦是一個為愛情所虧欠的男人,他掌控了明珠的身體明珠的青春明珠的未來,卻到死也得不到想要的愛情。兩個人,用生命來付諸愛情,最終誰也沒有能戰勝過誰。

安靜的夜裏,安棉常常禁不住輕微的哭泣。還是跟以前一樣,蜷縮成一團,似乎就躲在了自己做的殼裏。她想當一隻烏龜,遇見所有的不開心就躲在殼裏,不思考不想念不恐懼,那麼便沒有哭泣了。可是她不是烏龜,紛繁的記憶總是將她淹沒,垂死掙紮到下一次蘇醒。

此刻的境地讓九朵覺得尷尬。兩個深愛著安棉的男人突然都與她有過交集,弄得她不知道該把眼神放在何處。於是,她用內心操控眼神,隻望著安棉。象是一場反複無常的守護,顛覆了時空的美麗。

(三)

安父的喪事終於結束。

這對於蘇半夏來說,卻代表著一種恐懼的離別。半個多月以來,安棉總是保持著悲傷的狀態,沒有回應過他的一句話。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在絮絮不止,卻從來都是關於安父的死前狀態,隻字不敢提到他與她。他甚至不敢挽留她。

離開的前一夜,蘇半夏想去問九朵她們會去哪裏。

在晦暗的街角遇見時,九朵正在瑟縮著吸毒,蒼白的臉龐賜予了她憑空的絕美。這個女人,無論在何種狀態都保持著異樣的美麗,可是卻永遠抵擋不了那眼神裏的絕望。他從來沒有愛上過她,直到至今都還在想,要是她離開了安棉,這個世界將是多麼的美好。

九朵沒有站起來,繼續蹲坐在窗前。她高高地抬起頭,望著那個被愛情或者思念折騰到憔悴的男人,突然想大聲地笑。她倔強地說:“我不會告訴你,我們要去哪裏。”

眼睛裏的空洞與絕望依舊,唯一改變的是,那落入塵世的無力感。

刹那之間,蘇半夏很想掐住九朵的脖子,來一場呼天搶地的掙紮。她就象一件頑劣的刺激物,時時揚起他曾經從來不會有過的暴戾。他竭力地告訴自己要溫柔要溫柔,然後對著靜默的安棉大片大片的微笑。可是,這一切卻被九朵打破了。她還對著他囂張的笑,用嘴角刺痛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