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時間又過去了。蓋拉辛的職務沒有變動,仍然負責打掃院子。他對自己的命運非常滿意。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意外卻發生了。夏天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太太在一群寄食女人的陪同下,非常悠閑地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太太心情很好,她在講笑話,笑容掛在她的臉上。寄食女人們也在講笑話,也在笑,不過她們並不像太太那樣快樂。太太高興對宅子裏的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當她高興的時候,她會要求所有人馬上高興起來,而且要像她一樣高興。如果有人臉上沒有露出笑容,她發現之後就會立刻大發雷霆。還有就是,她的這種突然的高興並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一般來說她很快就會不開心。她每天早上起床後都會用紙牌來占卜運氣。那一天早上,她翻紙牌時拿到了四張王,這是一個好兆頭,表示她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喝茶的時候,她又覺得茶特別香,因此,她誇獎了服侍她喝茶的女傭人,還賜給那個女傭人一枚十戈比的銀幣。甜蜜的微笑掛在太太起了皺紋的嘴唇上。她在房間裏來回踱步,之後又走到窗前。花園就在窗外。花園正中有一個花壇。太太看到花壇上的一叢玫瑰下,有一條狗正躺在那裏,嘴裏叼著一根骨頭,正在仔細地啃著。
“天哪!”她對著一個寄食女人,突然大聲叫道,“這是一條什麼狗?”
那個寄食女人非常慌張。一般在別人家裏寄食的人,當遇到主人莫明其妙的叫喊時,臉上經常都會出現這種慌張的表情。
“太太,我……不……不……不知道,”她吞吞吐吐地回答說,“這條狗好像是那個啞巴的。”
“天哪!它長得多漂亮啊!”太太將她的話打斷。“他養了多久了?很長時間了嗎?怎麼我以前從未見過它。去,找人把它帶到這裏來。”
那個寄食女人不由分說地向前廳跑去。
“來人!來人!”她大聲喊道,“木木在花園裏,立即把‘她’帶到這裏來。”
“這麼說,‘她’叫木木了,”太太說道,“這個名字很好聽。”
“是挺好聽的,太太,”寄食女人答道。“趕緊去,司捷潘!”
司捷潘是一個跟班,年紀輕輕,體魄很強健。他聽到吩咐後,立即向花園跑去。找到木木後,他便用手去捉。在他將要捉住“她”的那一瞬間,“她”非常靈活地逃脫了,之後豎起尾巴,非常迅速地跑到蓋拉辛麵前。蓋拉辛當時正在廚房裏。他拍打著水桶,把水桶上麵的塵土抖掉,像拿著一個小孩玩的小鼓那樣,把水桶拿在手裏來回搖晃。司捷潘一直跟在“她”的後麵,眼看就要在蓋拉辛腳邊將“她”捉住了。可是,“她”不喜歡陌生人,不想被陌生人的手捉,所以就非常靈活地一跳,就逃出了司捷潘的雙手。蓋拉辛看著他們,臉上帶著微笑。最後,對木木無可奈何的司捷潘生氣了,他站起來,用手勢告訴蓋拉辛:太太想看看這條狗,便命令我把它帶到她麵前。蓋拉辛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他把木木叫到身邊,然後把“她”抱起來放到司捷潘手裏。司捷潘帶著木木來到客廳,把它放到地上。地上鋪著鑲木地板。太太看到“她”後,非常溫柔地呼喚“她”,希望“她”能夠到她身邊去。這是木木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入如此豪華的房間,因此“她”非常害怕,扭頭就向門口跑去。可是門口被司捷潘堵住了。他很會拍馬屁,知道木木可能會逃跑,便又趕了回來。木木緊緊貼著牆壁,渾身瑟瑟發抖。
“木木,到太太這裏來,來啊,”女主人說,“快來啊,別害怕,蠢貨!”
“快過來,來啊,木木,到太太這裏來。”那些寄食女人一起說道。
木木膽戰心驚地向四周看了看。“她”仍然待在原地。
“去,拿些東西來給‘她’吃,”太太說,“‘她’怎麼不到我這裏來呢?‘她’害怕什麼?真是一個笨蛋。”
“‘她’害怕生人,還不習慣。”一個寄食女人用怯懦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
司捷潘回來了。他把一小碟牛奶放在木木麵前。木木根本就不理會。‘她’仍然待在那裏,渾身顫抖地注視著四周。
“啊!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玩意啊!”太太說道。她向“她”走了過去。之後,她俯下身準備撫摸“她”。可就在這個時候,木木突然轉過頭,把“她”的牙齒露出來。太太被嚇了一跳,趕緊將手縮回去。
接著,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木木輕聲叫著,聲音裏充滿了哀傷,好像“她”是在請求原諒,並傾訴自己的冤情。太太被木木突然的舉動嚇壞了,她眉頭緊鎖,走開了。
“天哪!”屋子裏所有的寄食女人都不約而同地大叫起來,“您沒有被‘她’咬到吧?希望您沒有被咬到。”——木木根本就不會咬人,更沒咬過任何人。“天哪!天哪!”
“把‘她’帶走。”老太太的說話的聲調都變了。“這條小狗實在太壞了,討厭極了。”
之後,她慢慢轉身,向內房走去。寄食女人們都非常害怕,她們你看我,我看你,正打算跟著太太一起進去。可是太太卻突然停了下來。她非常冷漠地看著她們,說:“我沒有叫你們,你們為什麼老跟著我?”說完之後,便一個人走了進去。
那些寄食女人全都變得萎靡不振。她們向司捷潘揮手。司捷潘把木木抓起來,飛快地把“她”扔到門外。蓋拉辛正好走來,木木被扔到他的腳前。宅子在半個小時之後變得非常安靜。老太太麵色凝重地坐在沙發上。就連打雷時的濃雲,也不如她的臉色陰暗。
大家想想,人們有時候也會被這樣的小事搞得精神錯亂的。
一直到晚上,太太始終悶悶不樂。她不打牌,也不和別人說話,一整夜都不痛快。她覺得她的枕頭有肥皂的氣味,覺得傭人們給她用的花露水與平時的不同。她讓那個管衣服的女人去聞床單被褥,直到那個女人把所有東西都聞一遍。總而言之,她非常氣憤,心裏極不舒服。第二天早上,她派人去加夫裏洛那裏傳達她的命令。她讓加夫裏洛提前一個小時來見她。
當加夫裏洛懷著慌亂的心情,來到她的內房時,她迫不及待地說道:“請你告訴我,是什麼狗在我們院子裏不停地叫,一直叫了整整一夜?我被它折磨得一夜未睡。”
“太太,一條狗,什麼狗,對了,太太,或許是啞巴養的那條狗。”
“不管它是誰的狗,總之它弄得我睡不著覺。我真是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養那麼多狗!這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們不是有一條看門狗嗎?”
“沒錯,太太,我們的確有一條看門狗。它叫陀螺,太太。”
“既然有了一條狗,我們為什麼還要養更多的狗呢?除了增加紛擾,還有什麼好處?事情很清楚,宅子裏沒有管事的人。啞巴為什麼要養狗呢?他在我的院子裏養狗,獲得了誰的允許?昨天我在窗口看到那條狗了,它就躺在花園裏啃著什麼東西。可是,那裏種著我的玫瑰花啊!”
太太停頓片刻。“今天就讓它從這裏消失,聽見了嗎?”
“是的,太太,我聽見了。”
“就今天!你現在就去處理這件事。至於家務,我以後會叫你來報告的。”
加夫裏洛離開了太太的房間。
他從客廳經過的時候,看到一張桌子上放著叫人鈴。為了維持秩序,他將它挪到另外一張桌子上。在大廳裏,他還悄悄地擤了擤鼻涕,之後向前廳走去。在前廳裏的一把長椅上,司捷潘正在睡覺。他把大衣蓋在身上當毯子,兩條光腿從大衣底下伸出來,樣子與戰爭圖畫中一個戰死的軍人十分相似。管家推了他一下,對著他的耳朵,低聲地交代幾句話。司捷潘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笑起來,並以此來回答管家。之後,管家離開了。司捷潘跳下長椅,把他的長襟大衣和靴子穿好,然後來到台階上。還沒到五分鍾,背著一大捆柴的蓋拉辛——即便是在夏天,太太的內房和睡房也要生火——帶著木木就來到了這裏。蓋拉辛走到門前,側身用肩膀把門推開,然後背著那捆柴歪歪斜斜地走了進去。木木沒有跟進去,“她”像平時那樣在外麵等他。這對司捷潘來說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他像老鷹撲小雞那樣,出其不意地向“她”撲過去,用自己的胸膛把“她”按在地上,然後把“她”抱在懷裏,連帽子也顧不上戴就跑出院子。當第一輛出租馬車出現後,他馬上坐了上去,一直坐到家禽市場。在那裏,他很快就以半個盧布的價格把“她”賣了出去。不過,他還向買主提了一個條件,那就是買主必須把“她”拴一個星期。之後,他立即動身返回宅子。當馬車快要到達宅子的時候,他跳下馬車,繞過院子來到後麵的一條小巷裏,然後翻過籬笆跑進院子裏。他害怕碰到蓋拉辛,所以不敢從耳房進去。
其實,蓋拉辛根本不在院子裏,他的擔心純屬多餘。蓋拉辛從宅子裏出來後,沒有在台階上看到木木。他非常清楚,木木一定會在那裏等著他回來。而這次木木竟然不在那裏,他非常擔心,開始到處找“她”,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呼喚“她”。他跑到他的頂樓和幹草場去找“她”,之後又跑到街上到處亂找。“她”丟了!他跑回宅子,做出失望至極的手勢,向別的傭人打聽“她”的下落。他還用手比劃著離地半俄尺的高度,用手將“她”的模樣描繪出來。有幾個人對他搖頭,他們並不知道木木的下落。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隻是衝他笑笑,並以此作為回答。管家擺出一副非常莊重的神態,大聲地嗬斥馬車夫。蓋拉辛跑出院子,到外麵去尋找了。
直到天色已經暗下來,他才回來。他的衣服上沾滿了塵土,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看起來非常疲憊。由此可以看出,半個莫斯科都被他跑遍了。他來到太太的窗前,默默地站在那裏,看到六七個家奴正站在台階上,於是就轉過身去,喊了一次“木木”。木木沒有回答。他離開了。大家都在從後麵看著他,沒有人說一句話,也沒有人笑話他。第二天早上,安基卜卡,就是那個愛管閑事的馬夫,在廚房對別人說,整整一夜,啞巴一直都在哼哼唧唧。
第二天,蓋拉辛一直待在頂樓上,沒有出去過。出去運水這件事落到了馬車夫波塔卜頭上,盡管他並不願意做這件事。太太詢問加夫裏洛是否已經執行她的命令。加夫裏洛回答說是的。第三天早上,蓋拉辛從他的頂樓裏出來了。他像平時那樣工作起來。吃午飯的時候,他回來吃,吃過之後又離開了,和誰都不說話。像其他聾啞人那樣,他的樣子一直十分呆板,而此時,他的臉好像是用石頭雕刻而成的。吃過午飯之後,他又出去了,走出了院子,可是很快又回來了。他馬上去了幹草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