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盧克麗婭,你不孤獨、不難過嗎?”
“孤獨、難過又能怎麼樣呢?說實話,剛開始的時候,我非常難過,慢慢的,我習慣了,就撐了過來,什麼都放開了,也就就不在乎了;再說,我也不是最倒黴的,有些人比我更不幸呢。”
“哦,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現在有住的地方,有些人連安居之所都沒有呢,我比那些盲人、聾子好多了,感謝上帝,我的視力很好,耳朵更是好的連田鼠打洞的聲音都能聽見。我的鼻子也很好使,能聞到很細微的味道,如果地裏蕎麥開花了、園子裏的椴樹開花了,我會是第一個聞到的人。不過前提是要有風從那些地方吹過來。我為什麼要去怨恨上帝啊?有那麼多人比我還慘呢。就說這事吧:有些人身體健康,就很容易去做些造孽的事;對我來說,去造孽的可能性太小,罪孽是不會找來的。不久之前,阿列克塞神父來到我這兒,給我授聖餐時說,‘你這種情況不可能去犯罪,因此你不需要懺悔了。’當時我回答道:‘神父,那心裏想的那些不好的事,這種罪呢?’‘嗯,這不是大罪。’他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對,是的,我心裏想的罪應該不大。”盧克麗婭接著說,“我已經習慣於不去想事了,尤其是過去的那些事。這樣我會舒服些,時間也過得快些。”
說實話,聽了她的這些話,我很是吃驚。
“盧克麗婭,你總是一個人呆著,沒人聊天,你怎麼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那些事呢?難道你總是睡覺?”
“老爺,不是這樣的,我睡得不是很多。即使我這不是那種痛得死去活來的病,可內髒器官、骨頭裏的經常會有些疼痛,這使我無法安然入睡。嗯,睡不著,我就什麼都不想地躺著;我覺得我隻是有口氣在,還活著罷了,就是這樣。我觀察著、聆聽著周圍的事物,我很喜歡這麼做。飛來、飄去的麻雀和蝴蝶;小雞在母雞媽媽的帶領下,啄食麵包屑;在屋脊上,鴿子的咕咕叫聲;蜂房裏,忙碌的蜜蜂拍動翅膀的嗡嗡聲。在前年,有隻燕子飛到屋裏,建起了小窩,他們就在這兒養育子女,兩隻燕子飛來飛去,輪班喂著他們的孩子,有時候,小燕子看到燕子從門邊擦過,就喳喳亂叫,張著嘴,等吃的。這太有意思了!第二年,我等待的燕子,可它們沒有再來,據說,有一個獵手把它們打死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貪婪,燕子能有多大,比甲蟲大不到哪裏去。你們獵人真是心狠手辣啊!”
“我可沒打燕子”我趕緊說。
“有一次,”盧克麗婭又繼續說,“我碰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一天,我躺在床上,突然,有一隻兔子跑進了屋裏,真的!或許是有狗什麼的在追它,它無處可逃了,就跑了進來……它在我身邊坐了好久,一直是望著我,它似乎知道我不會傷害它。它總是翹著胡須,抽動著鼻子……像個軍官似的。後來,它蹦蹦跳跳地跑到門口,回頭看了看……對,就是那樣!搞笑極了!”
盧克麗婭看著我,那表情好像是在問我,不好笑嗎?我笑了下——為了使她開心。她咬了下有些發幹的嘴唇。
“在冬天,我感覺更糟糕,因為黑夜太長了;想點蠟燭,又舍不得,就是點了蠟燭也沒什麼可做的,我認識字,也很喜歡看書,可這裏沒有書,即使我有也沒法看。阿列克塞神父曾經拿給我一本曆書讓我讀,可他看我沒法讀就拿了回去。雖說光線很暗,但不影響聽覺,像是蛐蛐的叫聲,老鼠抓撓的聲音,我都能聽到。這時候感覺很不錯——轉移我注意力,阻止我胡思亂想。”
“有時候我也會禱告,”盧克麗婭停下來,休息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但是我知道的禱告詞很有限。再說,我也沒必要知道那麼多,我為什麼要麻煩上帝他老人家呢?我所要祈求的、需要的東西,上帝怎麼會不知道呢?他疼愛我才讓我扛十字架。我們應該知道這一點。《我們的主》、《聖母頌》、《受難者頌》我都讀過,之後,我就躺著,什麼都不想。這並沒有什麼。”
大約有兩分鍾的時間,我們沉默無語,我並未試著去打破它,我在小木桶上呆呆地、一動不動地坐著。這個不幸的女人,好像木板一樣僵直地躺在我麵前的床上,我被她淒慘的狀況所影響也僵硬地坐著。
“盧克麗婭,聽我說,”我最終還是先開口說了,“我幫你想辦法,把你送到城裏一家好醫院去,你覺得怎麼樣?也許會把你的病治好呢,怎麼說你也不會一個人……”
盧克麗婭稍微皺了下眉頭。
“唉,老爺,不要這麼做,”憂愁地小聲說道,“您千萬別送我到醫院去,別讓我動了。在醫院,我隻會更加痛苦罷了。這病怎麼會治得好……有一次,一個醫生要給我檢查看看。‘看在主的麵子上,別查了。’我祈求說。他根本就不聽我說的話。把我翻來倒去的折騰著,連我的手、腳都沒放過,對它們揉捏不斷,‘這麼做是為了科學,’他說,‘我是科學家!研究科學的人。’‘你必須要聽我的,’他還說,‘沒看到我的勳章嗎?我是有功勞的人,是來給你們這類笨蛋治病的,我會盡力幫你治療。’他折騰了很久之後,說了我的病名,然後就走了,那是個非常奇怪病名。在那個科學家走後,我痛苦了一周,全身的骨頭都在痛。您說我總是一個人待著。不是這樣,經常會有人到這兒來看我。我經常靜靜地待著,不會去打擾別人的生活。有時,那些農戶家的女孩會到我這兒來,我們會聊聊天;曾有一個女香客到我這兒來,我們聊了很多,講了許多關於聖城耶路撒冷、基輔的故事。其實,一個人待著也挺好,我並不害怕這樣。老爺,求您別送我去醫院了,我不想動彈,您就別讓我動了……我知道您是好意,謝謝您,別讓我再動了,偉大的老爺。”
“盧克麗婭,你知道我這是幫助你,是為你好,既然你不願意,那就隨你吧。”
“老爺的心意我明白,您是好意,但是親愛的老爺,別人的心思,隻有他自己明白。人要靠自己,要自己站起來才行,您相信嗎?有時候很玄妙,在我獨自躺著的時候,就好像全世界隻有我存在,沒有任何人,隻有我活著,我會陷入這種意識中。”
“盧克麗婭,那時,你心裏想些什麼呢?”
“這怎麼說呢,老爺,我也說不清楚。在這樣的事發生之後不久,我就會忘記。出現那種想法的時候,我會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很舒服。我弄不清到底是什麼。要是有人和我在一起,我就隻會覺得自己倒黴、不幸,就不會出現那種美妙的感覺。”
“唉!”盧克麗婭用力地歎了口氣。她的胸膛似乎也不能動了,就像她的肢體一樣。
“老爺,您很可憐我,對吧?我看您的樣子就知道。”她繼續說道,“老爺,您別這樣,不要那麼可憐我,我是說真的。我說件事你就會知道了:現在,偶爾我還會……您知道以前我是個喜歡玩鬧、沒有煩惱的人,是吧?就是現在,我還能唱歌呢。”
“你?——唱歌嗎?”
“對,唱歌,我會唱很多歌,都是一些老歌、占卜歌、聖歌、輪舞歌等。我愛唱歌,也會很多歌曲,以前唱過的歌,到現在還記得。但是舞曲之類的現在就不再唱了,再說,我現在也不適合唱那些歌了。”
“你現在的狀況,怎麼唱呢?——無聲地唱嗎?”
“不是的,我偶爾會出聲地唱。出聲唱的時候,聲音很小,但還能聽得清。我不是跟您說過有個小女孩總來我這嘛。那小女孩很聰慧。我教會了她四首歌呢,有點無法置信吧?您聽一下,我唱給您聽。”盧克麗婭深深地吸了口氣……她要唱歌!一個病入膏肓,連說話都吃力的人要唱歌,想到這裏,我有些害怕起來。一時間我說不出話來,這時,那悠長的旋律,甜美的嗓音一聲聲地傳入了我的耳朵,這歌聲我能聽得清,真是不容易。盧克麗婭唱的這首歌的名字叫《在草原上》。她唱歌的時候,眼睛一動不動的,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僵硬地板著臉。盧克麗婭那令人憐惜的、拚命發出的聲音像是輕煙般柔弱,是那麼動聽。她想唱個痛快,唱出她所有的心聲。漸漸地,我似乎陷入一種難表達的,憐憫的情感中,剛才的那害怕的感覺,早已無影無蹤。
“唉!不行了,我不能唱了!已經沒勁兒了,”她突然說道,“見到您我非常開心。”
說完她就閉上了眼睛。
這時,我把一隻手放在了她的小手指上,感覺到她的手很涼……她睜開那長著金色睫毛的眼睛,看了看我,又閉上了。沒過多久,在她的眼瞼下的陰影裏,我發現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仔細一看原來是淚水。
我還是沒有動。
“我這是怎麼了!”盧克麗婭忽然說道,她充滿力量的聲音讓人有些意外。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努力地想擠出眼淚。“真丟人,我怎麼就是控製不住呢……去年春天,瓦夏·波利亞科夫來看過我之後,我就沒再哭過了。我們聊天的時候我沒什麼感覺,可他走了以後,我哭了好一會。女人的淚水就是不值錢啊,我都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淚水。”“您有手帕吧?老爺,”盧克麗婭繼續說道,“您能幫我擦擦嗎?您別嫌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