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忙的幫她擦掉了眼淚,把手帕給了她,作為紀念。那是一條白色的、很普通的手帕。開始的時候,她說什麼也不要……還說,“我要它有什麼用呢?”最後,她用那枯瘦的小手抓住它就不肯放了。棚子裏很昏暗,但我已經習慣了,現在,她的容貌,我能看得很清楚;即使是青銅色臉上那細微的紅暈,我也看得見。在她的臉上,我還能看到,往日那些美麗的痕跡——我認為是這樣的。
“老爺,您剛才問我是不是總在睡覺?”盧克麗婭又接著說道,“我不是總睡,而是很少睡得著,但每次睡著之後,我都會做一些美夢,在夢中,我是一個健康、年輕的人,並沒有生病……但這夢有一點不好,就是每次我醒來想舒展身體的時候,都會很難過地發現,身體僵硬的像石頭一樣。給您講講我做的夢吧,不知您想不想聽?那是一個很奇怪的夢,夢境中,我站在田野裏,四周都是金黃金黃的、熟透了的黑麥。似乎有一隻棕黃色的狗凶狠地追著我咬。那時,我手裏像是拿著一把像月亮一樣的鐮刀。我必須要收割這片地裏的黑麥,用這把月亮鐮刀來完成。可天氣太熱了,我很累、很疲倦,我的眼睛也被月亮照得睜不開了,於是我想偷懶。
四周生長的矢車菊非常大,看著這些轉向我的矢車菊,我有了個想法,瓦夏說過要來這兒,我把這些矢車菊采下來給自己編個花冠,然後再幹活也不晚。於是我開始采矢車菊,但是剛把它們采到手裏就不見了,無論我怎樣做,矢車菊還是會消失。我知道我帶不上花冠了。這時,一個人走了過來,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我聽到他喊我:‘盧莎!盧莎!……’我想來不及了,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月亮鐮刀當花環戴到頭上,月亮鐮刀像頭巾一樣被我戴上了,馬上,我發現,身體開始發光,使得四周的麥田都變得很亮。
我看到一個人從麥田上方向飛來,他是基督,不是我所想的瓦夏。基督雖然長得跟他自畫像不一樣,但我就是知道他是基督,他個子很高,沒有胡子,很年輕,他穿著潔白的衣服,紮著黃金色的腰帶,‘我美麗的女孩,別怕,你打扮得很漂亮!’他把手伸向我,說道,‘跟我來,在我的天國裏,你能唱天堂裏任何的歌曲,還可以跳輪舞。’我看那手伸了過來,馬上就抓緊了它,這時,我的狗跑了過來,站在我旁邊……我們猛地飛了起來,他在前麵張開了那巨大的、像海鷗似的翅膀飛翔著,我在後麵緊跟著他,看到這種情況,那隻狗隻能離開了,它沒辦法再跟著我。這時,我忽然醒悟了過來,原來這隻狗就是我的病,它沒法跟到天國去,因為那裏沒有它的位置。”
盧克麗婭沉默了好一陣。
“我還做過一個夢,也有可能不是夢,隻是我的幻想,”她又繼續說道,“事實上,我也弄不明白。我感覺就是在這個小棚子,我躺在床上,我已去世的父母來到這裏,他們什麼都不說,就開始彎腰,向我深深地鞠了個躬。看他們這樣,我慌忙地問道:‘爸,媽,你們這是幹什麼啊,為什麼向我鞠躬啊?’‘因為在這世上,你遭受了太多的苦難,這不僅使你自己的靈魂得到解放,也幫我們贖了罪。’他們這才說道。說完,他們又向我鞠躬,之後,他們就不見了。那時,我看向他們消失的位置,隻有一堵牆。我不知道我碰到的什麼事,我感到很迷惑,後來,我把這事跟神父說了,問他是不是幻覺,神父說不是幻覺,隻有神職人員才會出現幻覺。
“我還做了一個夢,是這樣的,”盧克麗婭接著說,“我夢見我變成了一個女香客,好像是在大路邊上的一棵爆竹柳下坐著,背著背囊,戴著頭巾,手裏拿著拐杖,拐杖削得很光滑,我是打算去拜神,那地方很遠。經過我身邊的人,全都是香客;他們似乎有些不願意,走得很慢,人們都往同一個方向走著;他們都長得很像,臉全都灰灰的。我看見一個女人,她在拜神的隊伍裏拐來拐去,前後穿梭著,她的個子很高,比別人高出一頭的樣子,她的穿著打扮也不像是俄羅斯人,很是與眾不同。他的臉上沒有笑容,陰沉著,給人一種很獨特,很嚴厲的樣子。人們像是很怕她,都在躲著她走;忽然,她轉身走向我。她在我麵前停了下來,打量著我;她的眼睛是黃色的,又大又亮,她打量人的時候,眼睛銳利,就像老鷹一樣。‘你是誰?’我問她。‘我是你的死神’她回答說。正常的人都會被她的話嚇一跳,我不但沒被嚇到,反而還高興地畫了個十字。我的死神……那個女人……對我說道:‘盧克麗婭,盡管我很同情你,可我現在沒辦法帶你走,可憐的孩子,再見了!’聽到她這麼說,我非常難過……我祈求地看著她說:‘好心的阿姨,您把我帶走吧,我不想留在這兒,求您了,帶我走吧!’死神轉向我,說了些什麼……我聽不懂也聽不清她的話……但我知道,她是在告訴我死期……時間似乎是在聖彼得節之後,也就是說,是在舊俄曆六月二十九日之後……這時,我醒了。類似這樣的夢,我常常做。
盧克麗婭垂下了眼簾……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
“其他的都好說,就是睡覺問題困擾著我,有時候,我一個星期都睡不著。去年,有位夫人經過我這兒,看到我因失眠而痛苦的樣子,就給了我一小瓶藥水,對失眠很有效,她讓我每次服用十滴。這藥太好使了,對我太有幫助了,我服用了之後,覺睡得好,飯吃得香;但就是藥太少了,沒用多久,就沒有了……您知道這是什麼藥嗎?怎麼能弄到?我太需要它了。”
聽了盧克麗婭的話,我就明白了,那是一種麻醉藥。我答應了她的要求,幫她弄一小瓶同樣的藥水,然而,對她的那份忍耐力,我表示很吃驚。
“老爺,您不能這麼說,”她不讚同地說道,“我這點忍耐力,根本就不算什麼,您知道苦行僧西梅翁吧,他的忍耐力才大呢:他站在柱子頂上,一站就是三十年!還有一位聖徒,讓人把他埋到地裏,把土堆到胸口的位置,螞蟻爬到他的臉上,咬他……我給你講個故事,這是一位讀過很多經書的人跟我說的:很久以前,阿拉伯人占領了一個國家,從此,那個國家的不幸就開始了,國家的人民遭受迫害,有些人甚至被殘忍的殺死;這個國家的人民不斷地反抗著,可始終沒有得到解放。這個時候,一位聖女出現了;她身上穿著三十多千克重的鎧甲,手裏握著一把寶劍,與阿拉伯人展開戰鬥,最終,她把阿拉伯人打到大海的另一邊。聖女把阿拉伯人打跑了之後,對他們說:‘我曾許願:要為我的人民接受火刑,現在,你們動手吧。’最後,聖女死了,阿拉伯人把她抓起來,燒死了,也就是從這時起,這個國家自由了,這個國家的人民永遠解放了!那是多麼大的功勞啊!我跟這根本沒法比啊!
對於法國女英雄的傳奇故事,以這樣的方式傳播到這裏,我不由得感到詫異。“你今年多大啊?”我們沉默了一陣後,我問盧克麗婭。
“二十八……嗯,二十九……不到三十。算這做什麼!我還要告訴您一些……”
忽然,盧克麗婭輕咳了一聲,還歎了口氣……
“盧克麗婭,你說的話太多了,這對你的健康不好。”我提醒她說。
“您的話很對,”她說,她的聲音很小,“我們不應該再聊了;其實再說會兒也沒什麼,您走了之後,我少說話就是了。至少,現在我的心事都說出來了……”
我從小木桶上站起身,告訴她,我會把藥給她弄來,又讓她好好想想,除了麻醉藥之外,還需要什麼。
“我現在很滿足,沒什麼需要的了,感謝主,”她充滿感情地說著這些話,在她講話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很吃力。“願上帝保佑,大家都能健康!老爺,我想跟您說個事,嗯,就是想請您母親把田租減輕些,就算是減輕一點也行!這裏的農民都很窮,他們的土地很少,隨之收獲也就很少……他們會向上帝禱告,保佑您的。……我嘛,就不需要什麼了,現在一切都很好。”
我答應了盧克麗婭請求,保證一定會做到,當我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喊住了我。
“老爺,您還記得嗎?”她的眼睛和嘴唇表現出的神情,使我有些異樣,“您還記得以前我的辮子是什麼樣的?以前我的辮子很長,到膝蓋那麼長呢!這麼長的頭發……我沒辦法梳……我猶豫了很久,我這種情況,您也知道……最後,我把它剪了……唉……沒事了,老爺,再見了!我不可以再說話了……”
同一天,還沒去打獵的時候,我和當地田莊的一個甲長聊了起來,我們談到了盧克麗婭。我得知村裏的人都叫她“活屍”,她從不向別人訴說自己的不幸,或是嘮叨埋怨,也從沒給別人帶來一點麻煩。“她不要求什麼,而是對自己所擁有的表示感激。怎麼評價她呢?應該說,她很安靜,對,她是個非常安靜的人。也許她上輩子做了太多的壞事,上帝懲罰她到這輩子受苦,”甲長總結說,“這事不是我們該管的。像是指責她什麼的,我們不會去指責她,也沒必要去那麼做。她想做什麼就什麼吧!
沒過幾周,我聽說盧克麗婭去世了。她終於被死神帶走了……她去世的時候,正好是“聖彼得節之後”。有人說,在她快死的時候,總是聽見鍾聲,但那天並不是禮拜天,而阿列克謝葉夫卡到教堂有五俄裏的路程,不可能聽得見教堂的鍾聲。盧克麗婭說鍾聲是“從上麵”傳來的,不是從教堂傳來的。她可能不敢說,鍾聲是“從天上”傳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