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爺我認識。”我接著說。
“您認識他?”艾莉娜垂下頭,小聲回答。
我應該對您解釋一下,為什麼我會同情艾莉娜。我是在彼特堡認識斯維耳可福先生的,說起來也是碰巧。那時斯維耳可福身居顯位,他學識淵博,行事幹練,所以很多人都知道他。他的夫人胖胖的,有些敏感,愛哭,但是凶巴巴的,不討人喜歡,可以說平凡無奇。斯維耳可福先生還有個兒子,這個兒子是個典型的官家子弟,嬌生慣養,又蠢又笨。斯維耳可福先生本人長得也算不上出眾,他臉型方正,額頭滿是皺紋,大鼻子尖尖地翹出來,鼻孔外翻,一雙眼睛閃著鼠光;他的白頭發總是剪得很短,像馬鬃一樣直豎著,嘴唇薄薄的,抖個不停,永遠掛著膩死人的笑。斯維耳可福先生站著的時候總是把兩腿叉開,胖手放在口袋裏。我和他坐過同一輛馬車出城,在路上,他以一個成功的過來人身份教導我,告訴我怎麼走“正路”。
“我就直說吧,”他尖著嗓子說,“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其實根本就沒怎麼了解過自己的祖國,遇見問題也不好好考慮,就草率下決定、作判斷。先生,你們對俄羅斯的了解不多,就是這樣。你們都隻看德國人寫的書。打個比方吧,你在這裏大發言論,說……就說仆人的問題吧。好,我不跟你爭,你說的一切都很好,但你對他們了解嗎?你對他們了解多少呢?”斯維耳可福先生說著,擤了擤鼻子,拿出鼻煙壺嗅一下。“比方說吧,有這麼件好玩兒的小事,你可能有興趣,我跟你說說。”他咳嗽一下,接著說,“你知道我太太,比她更好心腸的女人大概是沒有了,這也是你的看法。她身邊丫頭的生活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就說她們生活在天堂也不算過分。但我太太自己有個原則,就是結了婚的侍女一律不用。這也是合情合理的,一個侍女結了婚、有了孩子,亂七八糟的事就來了,怎麼還會像以前一樣,全心全意地照顧太太呢?侍女一旦結了婚,心思就變了,對太太的事就不那麼上心了,人都是這樣的啊。但是有一次就發生了這麼一件事,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說起來,有十五六年了吧,我們坐車經過自己的村莊,在村長家看見一個小丫頭。這丫頭是村長的女兒,長得真叫一個水靈,動作神情還有一股子媚態。我太太看見就說:‘可可,——她就是這麼叫我的,你也知道——我喜歡這個孩子,帶她回彼特堡吧,可可……’我說:‘好吧,聽你的。’好運臨頭,村長做夢也沒想到,立刻跪下向我們道謝——這不用說。不過丫頭還小,不懂規矩,大哭大鬧了一場——這也正常,剛開始嘛,還要離開爹娘,過段時間就好了。她適應得挺快的,最開始安排她和女仆住在一起——總要先調教調教嘛,你知道。結果怎麼樣,你猜?這丫頭進步驚人啊!我太太高興得不得了,對她好得不能再好了,把其他的女仆都撤了,讓她做貼身丫鬟。知道吧!說起來她也應該,又會討好人,又有禮數,又聽你的話,簡直樣樣貼心,這樣的丫頭我太太以前可從來沒碰見過啊!話說回來,我太太對她也太好了點,給她漂亮衣服穿,還允許她吃和主人一樣的飯,喝一樣的茶,這就有點兒過分了!這樣,她在我太太身邊呆了十多年,突然有一天,艾莉娜——這是她的名字,那天早晨,她也不讓人通稟一聲,就直闖進我辦公室裏來,撲通一聲跪下了。說實話,這是我最討厭的事,一個人,什麼時候都要牢記著自己的身份,不是嗎?我問,‘有事嗎?’她回答:‘老爺,亞曆山大·希瑞基,求您行行好吧。’‘怎麼了?’‘請讓我結婚吧。’老實說,我大吃一驚。‘別犯傻,丫頭,除了你,我太太身邊沒有別人了啊!’‘我以後還會一樣照顧太太的。’‘胡說!結了婚的丫頭太太從來不用的!’‘那就讓瑪拉妮雅代替我吧。’‘別胡說八道了!’‘我要結婚,其他的隨便您……’我簡直驚呆了,真的。告訴你吧,我是這麼個人,沒有什麼是比背信棄義更讓我深惡痛絕的了。我不怕告訴你,我太太是什麼人你也知道,她就是天使下凡,她的好心腸任何話都配不上,就算一個魔鬼,看見她也會生出疼愛之心的。我把艾莉娜攆出去,覺得她不過是一時糊塗,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想明白了。你知道,我從來都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壞到這種程度,會這麼忘恩負義。但是你絕對想不到,半年以後她又找我來了,說的還是這件事。說實話,我真是氣急了,我火冒三丈,把她轟出去,還威脅她說,要把這件事告訴太太。更讓人想不到的還在後麵呢,沒多久,我太太哭著來找我,滿臉是淚,好半天平靜不下來,這可把我嚇壞了。‘發生什麼事了?’我問她。‘是艾莉娜……’你能體會嗎?這件事我都不好意思說。‘不是吧……那個人是誰?’‘仆人比特盧日卡。’我氣得快爆炸了。我這個人,幹什麼都喜歡清清楚楚的。比特盧日卡,罰他也可以,不過照我看,他沒錯,錯的不是他。至於艾莉娜,唉,沒什麼好說的了。我馬上讓仆人把她的頭發剃光,換上土布衣服,送回鄉下老家去。我挺為我太太可惜的,這麼可意的一個丫頭沒有了。可沒辦法啊,總不能把家裏弄得烏煙瘴氣的吧。與其讓一截爛胳膊長在身上,不如一刀切掉。唉,你想想,你知道我太太,她,她可是個真正的天使啊。艾莉娜這樣,她怎麼舍得呢?艾莉娜心裏還不清楚嗎?她清楚得要命,可她怎麼這麼不知廉恥……你說,不是嗎,啊?唉,沒什麼好說的了,隻能這樣了。要說我,也真是讓這丫頭傷透了心,這樣的行為,簡直可以說,沒有良知,絕情寡義!你知道吧,喂不熟的白眼狼,怎麼喂都喂不熟的!唉,就當是個教訓吧!我就是想跟你說……”
斯維耳可福先生話還沒完就忍不住了,裹緊外套,掉過頭去,強忍著滿心的激憤。
說到這裏,您該明白了,我為什麼同情地看著艾莉娜。
“你和磨坊老板結婚很久了嗎?”最後,我問她。
“兩年了吧。”
“你家老爺準許了?”
“他贖了我的身。”
“誰贖了你的身?”
“薩維利·艾列可謝韋基。”
“這個人是誰?”
“我丈夫。”這時候,耶爾莫來不做聲地笑了笑。
“難道老爺向您提起過我?”一陣沉默以後,艾莉娜問。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艾莉娜!”遠遠的,磨坊老板在喊她。她站起來走過去。
“她丈夫怎麼樣?”我問耶爾莫來。
“還行。”
“他們有孩子嗎?”
“有過,是個兒子,沒長大就死了。”
“這個老板喜歡她,是吧?……替她贖身,花費不少吧?”
“不知道。她認字。對他來說,認字,總比不認字要強得多,所以看上她了。”
“你早認識她?”
“是啊,我以前常到她主人家去。他家的田莊離這兒挺近的。”
“這麼說,你也認識仆人比特盧日卡?”
“比特·瓦希裏也維基?當然了。”
“他怎樣了?”
“當兵去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她看上去身體不好?”半天,我開口問。
“怎麼會身體好?……明天的伏擊大概會很好,現在您好好休息吧。”
頭頂,一群野鴨子嘎嘎叫著,邊叫邊從天空飛過。聽聲音,它們就落在我們附近的河麵上。天色黑得沉鬱,夜晚的冷氣侵上來,夜鶯躲在樹叢中啼鳴,聲音婉轉高亢。我們窩在幹草叢中,很快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