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什麼情況?”傻冒兒端起一杯酒一口喝光,喝完忽然一聲大喊,與此同時,他的雙手還傻頭傻腦地揮舞著,跟自己的喊叫分工合作——很明顯,如果沒有雙手配合,他根本就喊不出話來。“磨蹭什麼呢?還不快開始。亞沙,你說對不對啊?”他喊著亞日卡的小名說。

“現在開始吧。”尼可拉·伊凡內基點頭說。

“那就開始吧。”包工頭看上去誌在必得,沉著地笑著說,“我這裏一切就緒了。”

“我也是。”亞日卡躍躍欲試地說。

“啊,開始吧,哥們兒。”眨巴眼兒尖著嗓門兒喊。

但——雖然每個人都說可以開始了,卻沒有一個人打頭唱歌,包工頭連從椅子上站起來的表示都沒有——這種氣氛,好像在等待什麼。

“現在開始!”怪大人沉著聲,果斷地說。

亞日卡聞聲一抖。包工頭站起來,緊緊腰帶,清清喉嚨。

“從誰開始呢?”他問怪大人,聲音跟剛才說話的聲音已經全然不同了。怪大人在屋子中間分開腿站著,兩條粗腿外麵罩著燈籠褲,有力的手放在褲子口袋裏,口袋幾乎沒到他的肘部了。

“你先吧,包工頭,你先,哥們兒。”傻冒兒咕嚕著說。

怪大人皺著眉頭看看他。他立刻尷尬起來,軟綿綿地吐出一個音節,看看房頂聳聳肩,再也不說話了。

“拿瓶酒來,抽簽!”怪大人當機立斷。

尼可拉·伊凡內基費勁地彎下他肥胖的腰,喘著粗氣拿起地上的一瓶酒,放上櫃台。

怪大人用目光示意亞日卡:“你先。”

亞日卡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銅板,用牙齒在上麵咬出一個記號。包工頭從大衣胸前的口袋裏拿出一個嶄新的皮質錢包,不緊不慢地把帶子解開,在手心上倒了很多小硬幣,又在硬幣中選出最新的一個銅板。傻冒兒從頭上摘下他那頂帽簷破了的舊帽子,亞日卡和包工頭把他們各自的銅板扔進去。

“你來抓。”怪大人對眨巴眼兒說。

眨巴眼兒麵帶得色地笑起來,兩手抓著帽子開始搖。

屋子裏寂然無聲,每個人都屏氣凝神,隻有兩枚銅板在彼此碰撞,聲音微弱地叮當作響。我環顧四周,發現每個人的表情都滿懷期待——怪大人眯著眼睛,我身邊這個穿破袍子的農民伸著脖子。眨巴眼兒的手進了帽子,再出來的時候,裏麵拿著包工頭的銅板。謎解開了,氣氛緩和下來。亞日卡紅了紅臉,包工頭打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

“我早說過吧,你先,我早就說過了吧,”傻冒兒喊起來。

“好了,別叫了。”怪大人一臉不屑,接著,他向包工頭示意:“現在開始吧。”

“我唱什麼呢?”包工頭一臉亢奮。

“隨便你,想唱什麼唱什麼。”眨巴眼兒說。

“是啊,唱什麼歌你自己決定,這個不能讓我們給你定,”尼可拉·伊凡內基雙手環胸,抱著胳膊說,“唱你想唱的歌,但是好好唱,我們會公平裁判的。”

“公平,這是肯定的。”傻冒兒說完,伸出舌頭舔了舔空酒杯邊緣。

“先生們,讓我先開開嗓吧。”包工頭說著,伸手拉拉衣領。

“好了,別磨蹭了,快開始吧。”怪大人果斷地說,說完低下頭。

包工頭稍微想想,搖搖腦袋站起來。亞日卡緊盯著他……

我想,在具體描述比賽場景以前,先對事件中出場的人作一番簡短介紹,應該是必要的吧。這些人中,有幾個我早在來頤和居喝酒前就聽說過了,還有幾個是我事後向人打聽的。

先說傻冒兒。這個人實際的名字是葉夫格拉夫·伊萬諾夫,但這一帶的人都叫他傻冒兒,他自己也老這麼叫自己,這個綽號就這麼流傳開了。這個外號跟他的長相挺般配——他的長相是掉進人群裏扒不出來的那種,還總帶著副不耐煩的表情。他沒結過婚,以前是別人家的仆人,因為每天不務正業混日子,所以每跟一個主人就要被解雇一次,現在早就沒活兒可幹了。沒活兒幹就賺不了銅板,但他總能找到一批人,每天供他喝酒吃茶。其實這些人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供他吃喝,因為傻冒兒這個人實在算不上討人喜歡,不但不會逗別人開心,而且恰恰相反,他的笑話從來都無聊透頂,他的舉止從來都不顧及別人的看法,還經常耍賴,惹人討厭,笑起來的聲音讓人聽了也覺得刺耳。他不會唱也不會跳,一輩子就沒說過一句機智的、讓人聽了覺得舒暢的話,不但沒有,他還老不負責任地亂扯一氣,絕對是個傻冒兒。但四十俄裏內的隨便哪場酒會上,如果看不到他那細長的身材,沒有他在客人中間東遊西逛的話,大家反而不習慣——大家包容他,就像包容隨便哪個地方都避免不了的反麵現象一樣。說句老實話,大家包容他,也都看不起他,但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安分下來,乖乖呆在一旁不搗亂,除了這位怪大人。

眨巴眼兒和傻冒兒可完全不一樣。眨巴眼兒的眼睛不見得比別人眨得多,但這個外號就是很適合他——您知道,沒有哪個俄羅斯人不擅長取外號的。打聽這個人的經曆可費了我不少勁兒,即使這樣,他的某些經曆對我、或者對其他很多人來說,仍然是個不可知的空白,說句文縐縐的話,淹沒在不知名的黑暗中了。在我打聽到的消息裏,他曾經是個老太太的馬車夫。這位老太太無兒無女,把三匹馬交給他照看。但他帶著這三匹馬溜之大吉,整整一年不知去向。後來,或許因為吃了不少苦,知道流浪生涯不是那麼好過的,自己又回來了,跪在女主人腳下,請求原諒。他回來的時候已經瘸了一條腿。接下來的幾年,他拚命幹活,彌補過錯,慢慢地改變了女主人對他的壞印象——他不但討到了女主人的歡心,還贏得了她的絕對信任,成了主人的管家。後來主人過世了,他不知用什麼辦法贖回了自由,搖身一變成了商人。最開始,他租農民的地種些瓜果,後來發了財,過上了挺不錯的日子。這個人有頭腦、有見識,不好也不壞,特點是人情練達,擅長拉攏別人,很會為自己盤算。他像狐狸一樣狡猾,言行慎重,從不疏忽;又像老太太一樣嘴巴碎,但是說話滴水不漏,還能讓別人對他掏心掏肺。他和愛裝糊塗的那類聰明人不一樣,他從來不裝糊塗——比他那雙精明的小眼睛更靈敏的眼睛,我是從來沒見過——這雙眼睛從來不是泛泛地看著誰,而是研究、觀察,窺探。眨巴眼兒有時候接連幾個禮拜考慮同一件事,這件事的容易程度,讓人覺得不需思量;有時候好像突然拿定了主意,下決心去做一件冒險的事,這件事看起來幾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但你看,他總有辦法成功。他運氣很好,他相信運氣,相信任何事發生以前總有某種預兆,總之他是個對未知事物有點盲目崇拜的人。沒人喜歡他,因為他太冷漠了,對誰都不關心,但這不妨礙大家尊重他。他有一個兒子,僅有一個。這個孩子可是他的寶貝,他有這樣的父親,將來一定會前程遠大的。“小眨巴眼兒跟他爹可越來越像了。”夏天的晚上,總有些老頭坐在牆根下的土台階上聊天,私底下這麼談論他們。這句話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沒人會說什麼。

土耳其人亞日卡和包工頭的經曆,我也隻知道一個大概的輪廓。亞日卡被稱作土耳其人,因為他的母親確實是個被俘虜的土耳其女人。他在精神上是個如假包換的藝術家,但在現實社會中,他的身份是一個私人造紙廠裏的汲水工。其實我還沒打聽到包工頭的出身背景,隻憑印象覺得,這是個有心機,會見風使舵的小市民。值得仔細說一說的,倒是怪老爺這個人。

如果單看外表,這個人粗野無聊,但他自有一股吸引人的氣場。他體格健壯,粗線條,看上去像人們常說的不可摧毀的“鐵漢子”。他的氣質有些獨特,外表像狗熊一般笨重,舉止中卻有一股優雅的做派,或許因為他對自己身體的健壯有著絕對的了解,所以才這麼從容自若。第一次看見他,絕對判斷不出這個赫拉克勒斯一樣的人物是做什麼的,屬於哪個社會階層——他既不像誰家的仆人,也不像那些庸庸碌碌的小市民;應該不是個窮了一輩子的退休文書,也不是家道中落、丟了很多領地的貴族。仆人也好、市民也好,文書也好、貴族也好,這些人不是愛養狗就是愛打架,而他風格獨具。沒人知道他是怎麼來到這裏的。有一種說法,說他本來是個獨立的地主,好像還在什麼地方工作過,但要具體打聽,恐怕就沒人知道了——他的嘴巴誰也撬不開,更別提他那張陰沉的臉和那副深藏不露的表情了。他是靠什麼生活的,這件事也沒人知道——他從來不幫人做活,也不見他去誰家串門,他的生活跟任何人都沒有交集,但他就是有錢花。雖然不多,但是有。他從來不跟誰謙讓,他也沒什麼可謙讓的——他就是這麼自由自在地生活著,平靜,和諧,好像對什麼事都不關注,也不需要被別人關注一樣。怪大人當然是他的外號,他的真名叫彼列福列梭福。他在這一帶也頗有名望,即使他沒有權利命令別人,他也不怎麼喜歡命令別人,可很多人就是願意聽他的話。他的話幾乎能讓所有人服氣,所以總的來說,他還是有一些影響力的。他不喝酒也不近女色,最喜歡唱歌——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個大謎團,在他身體裏好像藏著某種可怕的能量,這種能量自己有意識,明白自己一旦破殼而出,就會摧毀自己和遇到的所有東西。您可千萬不要覺得,一個人隻有經曆過能量的爆炸,隻有在幾乎被摧毀的時刻憑著經驗幸免於難,才會對自己有這麼強的約束力——彼列福列梭福就不是這樣。他身上最令人驚奇的部分,是那種天生狂躁和天生優雅的融合,這種融合,我還沒見過第二個人身上有。

現在回到正文。包工頭站起來,聚精會神地半閉眼睛,開始用高昂的假聲唱歌。他的聲音雖然有些沙啞,但總體說來甜而細膩,音調像陀螺一樣不斷旋轉、不停變化,在高低音之間來回徘徊。當他唱到高音的時候,會用力地把調子拉長,然後慢慢停下,接著再回轉到氣勢磅礴的高音裏去——用這種辦法,他始終保持著聲音的高亢。他的音調變化很放肆,有時候放肆得可笑,這種變化,內行的人聽了可能覺得夠味兒,但德國人聽了,大概就要意興闌珊了——他們喜歡的音樂莊重典雅,這種變來變去的花哨唱腔可不對他們的胃口——這種唱法,是俄羅斯特有的抒情男高音唱法。這是一首快節奏的舞曲。我把他那無止無休的裝飾音、額外的和聲和揚聲去掉後,勉強聽清這幾句歌詞:

年輕的小夥子啊,

要在小耕地上勞作,

年輕的小夥子啊,

要讓地裏長滿紅花。

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地聽他唱。他牟足了勁兒,像人們常說的那樣,把全身的本領都使上了——他覺得他的歌是唱給懂歌的人聽的。確實,奧利奧爾大路上的謝耳蓋也福村村民都擅長唱歌,這件事在整個俄國都有名,附近這一帶的人也全是懂唱歌的行家。包工頭一個人唱,沒有人幫他和聲,讓他的歌聽上去單調了很多,感染力也減弱了很多。直到最後,他終於唱出一個成功的轉折音,傻冒兒興奮得為他拍手叫好,連怪大人都忍不住點頭笑了——大家的勁頭上來了。傻冒兒和眨巴眼兒小聲跟著他唱,邊唱邊喊:“精彩……加把勁兒,哥們兒……加油啊,你這個壞家夥……狗娘養的,魂都給勾走了吧!”一類的話;就連尼可拉·伊凡內基都站在櫃台後,麵帶沉醉地跟著搖腦袋。終於,傻冒兒跟著歌聲抬起腳,踩著小步子,肩膀一扭一扭地跳起舞來。亞日卡目光如炬,身體像風中的樹葉一樣來回抖動,笑容勉強,心不在焉。隻有怪大人麵色不改,巋然不動,仍然帶著不屑一顧的表情,但他注視包工頭的目光不像開始時那麼嚴肅了。大家的滿意鼓舞了包工頭——他勁頭更猛了,裝飾音一個連一個,舌頭像小鳥一樣,靈活地吐出各種音符;喉嚨像打鼓,聲音一陣猛過一陣。聲嘶力竭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撐不住了,麵無血色,全身冒汗,使足力氣一仰頭,用最後一口氣把末尾那聲高音吐出來。聽眾沸騰起來,瘋狂叫好。傻冒兒衝上前,用自己瘦骨嶙峋的長胳膊緊摟包工頭的脖子,緊得都快讓這個歌手窒息了;尼可拉·伊凡內基看上去也年輕了很多,胖臉上居然出現一抹紅色;亞日卡像發了狂一樣,直喊:“精彩,真精彩!”;就連我身邊這個穿破袍子的農民都忍不住猛捶桌子,用力吐出一口口水,高喊:“哇啊!真他媽精彩,精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