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哥們兒,真叫一個痛快啊!不用說,你贏定了,哥們兒!告訴你,亞日卡可沒你這麼讓人痛快……相信我,他比不上你……酒是你的了,恭喜你啊!”傻冒兒邊喊便把筋疲力盡的包工頭往自己懷裏摟,怎麼也不肯撒手。
“快把他放開,別糾纏個沒完……”眨巴眼兒帶點惱怒地說,“快找把椅子讓他坐下,看他累的……你這傻冒兒,哥們兒,你就是個傻冒兒,纏著人沒完沒了!”
“好,好,這就讓他歇著。為了他的健康,我來喝杯酒吧,”傻冒兒邊說邊走到櫃台前,不忘回頭對包工頭添一句,“算你的,哥們兒。”
包工頭點著頭,忙找個板凳坐下,把毛巾從帽子裏拿出來擦臉。傻冒兒一口氣把酒喝幹——喝得急切又貪婪,喉嚨裏不斷發出咯咯的聲音,還作出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真是個酒鬼!
“唱得不錯啊,哥們兒,真不錯!現在輪到你了,亞沙,別緊張,好好唱。我們看看到底誰更勝一籌。包工頭唱得真是不錯啊。”尼可拉·伊凡內基叫著亞日卡的小名,和藹地說。
“是挺不錯的。”尼可拉·伊凡內基的妻子笑著看看亞日卡,附和說。
“相當不錯啊!”我身邊的農民小聲跟著說。
“哇,遲疑鬼婆列哈!”猛不丁的,傻冒兒喊了一句。他邊喊邊走到這個農民麵前,用手戳著他的身子,跳著腳笑起來。“哈,婆列哈!咯,巴結,滾到外麵去,遲疑鬼!你來這裏做什麼?”他笑得全身發抖,大聲喊著。
婆列哈是居住在博列謝南部、伯格霍福縣和日斯特拉縣交界處森林區的居民,這些人生性愛猜疑,做事拖泥帶水,所以被叫做遲疑鬼婆列哈。“咯!”“巴結”是他們的習慣用語。可憐的農民尷尬起來,已經準備站起來,想出去了,這時忽然有人說話。怪大人聲如洪鍾:
“你這惹人煩的家夥叫喚什麼呢?”他的話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沒什麼,就是……”傻冒兒喃喃地說。
“沒事就閉嘴!”怪大人接著說,“好了,亞日卡,現在開始吧!”
亞日卡伸手摸摸嗓子。
“啊,不知道怎麼了,哥們兒,有點兒……真的,有點兒……”
“喂,緊張什麼呀,太丟臉了吧!……別這麼磨磨唧唧的,快唱,唱好點兒!”
怪大人眼睛盯著地麵,低頭等待。
亞日卡頓了頓,看看四周,伸出一隻手遮臉——每雙眼睛都盯著他看,特別是包工頭的。包工頭一臉自得,這是他慣常的表情,加上剛才被大家一陣叫好,誌得意滿更是藏不住了。但這樣的表情下,又有些許忐忑流露出來,他倚著牆,像開場前那樣屁股下麵墊著手,隻是兩條腿不再輕鬆地晃來晃去了。亞日卡終於把手挪開,露出臉——他的臉白得像張死人臉,垂著眼瞼,兩眼的光芒忽隱忽現。他從胸腔裏吐出一口氣,開始唱歌。最開始,他的聲音微弱,波動很大,好像不是從他的胸腔裏發出來,而是從房間外麵某個地方偶然飄進來的。聲音顫顫悠悠,像金屬敲擊的聲音那樣,帶著某種神奇的感染力,在空氣裏擴散開,把我們每個人都牽引到它的世界裏去。我們麵麵相覷,看著彼此,尼可拉·伊凡內基全身繃緊,站在那裏。這一聲過後,又一個強硬些的聲音響起來——這個聲音仍然發著抖,像用手猛撥一根弦,弦響之後的餘音,震顫好一陣才消失。之後又是一聲,聲音慢慢放開,歌聲裏的激情開始向四周飄散:“野地裏的路啊,一條連一條。”這樣的唱腔甜得讓人恐慌。老實說,我沒怎麼聽過這麼富有感染力的聲音:聲音張力十足,裏麵有輕微的撕裂聲,顫抖著,最開始的音調甚至帶些苦澀,然而情感真摯飽滿,青春的激昂、絲絲縷縷的哀怨和甘醇的甜美交彙融合——歌聲裏有一顆灼熱的靈魂,像一顆轟轟作響、搏動著的俄羅斯之心,抓撓著你,震撼著每一個俄羅斯人。歌聲在空氣中彌漫、擴散,連亞日卡自己都陶醉其中:他臉上的羞怯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洋溢的幸福感;他聲音中的顫抖沒有了,啊,顫抖還有,但不是聲音的——是他的情感在震顫,這是從他身體內部射出來的情感,箭一樣地穿透了聽眾的心。歌聲越來越強壯,越來越響亮,讓我想起了海邊的某一個傍晚,退潮的時候——遠處的大海波瀾壯闊,猛烈地拍打著海岸,我在平展的沙灘上看見一隻大白鷗。它停在那裏歇息,胸脯染著霞光,像綢緞一樣紅潤飽滿,富有光澤;偶爾,它朝向大海,朝著海那頭低沉沉紅撲撲的夕陽張開翅膀——它的翅膀長長的,動作緩慢自然。就是這隻大白鷗,從亞日卡的歌聲裏飛出來——淚水已經漲滿了我的心房,還在湧向我的眼眶。我們內心深處的震動,像水底動蕩使水麵泛起的小波浪,被亞日卡感覺到了——他像個泳者一樣在水中暢遊,享受著水浪的拍打,唱得渾然忘我,好像自己不是在跟誰比賽,也沒有聽眾在聽,歌聲裏的親和放鬆,像把一整片草原都帶到了你的麵前。一聲低低的、抑製不住的抽泣打破寂靜,我四下一看——原來是老板的妻子,伏在窗台上,感動得哭了。亞日卡的目光從她身上飄過,歌聲更加甜潤激昂了。尼可拉·伊凡內基低下腦袋;怪大人眉頭緊皺,大滴的淚水順著他那鋼鐵一樣堅毅的臉頰悄悄滑落;眨巴眼兒把身子背過去;包工頭雙拳緊握,撐著額頭,坐成了一根木頭;就連傻冒兒的情緒也被調動起來,一臉呆相,大張著嘴巴傻站在那裏。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傷情緒中,直到亞日卡忽然發出一聲尖細的高音——歌聲中止,像琴弦突然繃斷一樣。全場沉寂,沒有人起身喝彩,大家甚至一動不動,好像在等著他繼續唱下去。但亞日卡雙眼大睜,一臉迷惑,眼神從這個人臉上移到那個人臉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他贏了……
“亞沙。”怪大人伸出一隻手,扳住他的肩膀,隻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就說不出話來了。
我們都愣在那裏,良久。終於,包工頭起身,走到亞日卡麵前,“你……是的……你贏了。”他嘴唇抖了半天,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說完便扭身跑出屋子。
包工頭的動作迅疾決絕,劃破了房間裏這團迷醉的空氣,把大家猛地驚醒了。聽眾們回過神,情緒激昂地展開討論:傻冒兒一跳腳,兩條胳膊像風車一樣揮來揮去,嘴裏呱啦呱啦地開說了;眨巴眼兒一瘸一拐地走到亞日卡麵前親吻他;尼可拉·伊凡內基身體前傾,一臉莊重地說,他要送一罐啤酒給大家;他的妻子漲紅了臉,忙站起來走到一旁;破袍農民伸出兩隻手擦眼睛,一直擦到臉頰、鼻子和胡子,躲在角落裏念叨:“太好了,真精彩啊,就算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也要說好啊!”;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怪大人,你絕對想不到會在他的臉上看到這樣和藹慈祥的笑。亞日卡雙眼熠熠,滿臉幸福地陶醉在勝利的狂歡中——幸福到臉都扭曲了,恣肆無忌,像個孩子一樣。人們前呼後擁,把他推到櫃台前。亞日卡把淚流滿麵的破袍農民叫到櫃台前,又招呼老板的兒子去把包工頭找回來——老板的兒子沒找到包工頭,失望而歸——接著,大家喝酒慶祝。“接著唱吧,唱給我們聽,唱到晚上!”傻冒兒興高采烈地舉著手,翻來覆去地念叨。
我又盯著亞日卡好好看了一眼,接著就走了——我不想留在那裏,怕壞了自己的好印象。暑熱難耐,空氣像凝結成了固體,又厚又重地壓在地上。往上看,灰塵細小,幾乎變成黑色,灰塵之上,仿佛有同樣細小的火花,在深藍的夜空中忽閃忽亮,來回飄蕩。人靜默,自然也靜默,自然的靜默像歡鬧後的疲累,死氣沉沉,讓人看不到希望,隻好壓製住自己。我踱著腳步走進幹草棚,裏麵的幹草割下來不久,因為天氣悶熱,水分已經快蒸發透了。我躺在那裏,始終睡不著,好一會兒,耳邊仍然響著亞日卡那令人沉醉的歌聲——歌聲敵不過熱氣和疲憊,我終於睡著了,睡得死死的。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草棚裏麵全是草,此時草的氣息格外濃烈,還帶著微微的潮味;草棚棚頂破了,隻剩下幾根細木條搭在上麵,木條上方有微弱的星光,沒精打采,一閃一閃的。我走到草棚外麵:火紅的晚霞早就不見了,隻能在天邊看見它的餘光,泛著淺淺的魚肚白;原本蒸籠一樣的大地帶了些夜晚的清爽,然而仍然熱氣撲麵,讓人渴望有股涼風吹過來。地上沒有風,天上沒有雲。天空看上去靜謐純潔又暗沉沉的,算不上明亮的星星在裏麵閃啊閃,不出聲地發著光。村子裏也有星星點點的光,是燈光;不遠處的酒館裏也有光,亮堂堂的,伴著喧囂,時不時一陣哄笑,吵鬧的聲音中似乎還有亞日卡。我走到酒館窗前,貼著玻璃往裏看。酒館裏的景象歡快活潑,但算不上令人愉悅:每個人都喝醉了,亞日卡也一樣。他醉氣衝天地裸著胸膛,坐在一把椅子上,正撥著吉他唱一首不入流的舞曲。他喉嚨沙啞,撥吉他的手指懶懶散散的,頭發被汗水浸濕,一縷縷地耷在臉上——他的臉白得驚人。酒館中間,傻冒兒看上去無所顧忌,他沒穿上衣,在破袍農民麵前跳來跳去,一通亂舞。農民也軟著腳在那裏蹭來蹭去,雙腳直跺,亂胡須裏一抹空洞的笑,不時把手伸上來搖一搖,好像在說:“真夠勁兒啊!”他的臉看上去傻不愣登的:眉毛被用力地抬著,但是沉甸甸的眼皮卻硬是往下垂,蓋著他那雙有氣無力又樂陶陶的眼睛——這雙眼睛,如果不仔細找,幾乎找不到。他已經爛醉如泥,現在的情形正是醉得酣暢、醉得有趣那種。如果您碰巧路過,看見這張臉的話,肯定會說:“哈,有意思,真有意思啊,哥們兒!”眨巴眼兒的一張臉,比煮熟的大蝦還紅,鼻孔大張,躲在旮旯裏一臉嘲諷的笑。隻有尼可拉·伊凡內基平靜如常,要不然怎麼是酒館老板呢?
我飛快地轉身,往山下走,走出克羅陀福卡村。山下就是廣袤的平原,在夜色中,霧氣沉沉的平原看上去更加廣闊無邊,好像和暗沉沉的天空連在一起,變成了一個整體。深山溝旁就是下山的路,我沿路跨著大步,忽然有一個男孩的聲音從平原另一麵傳來。這個聲音高亢嘹亮,最後一個音節拉得老長,喊著:“艾特若普卡!艾特若普卡!……”喊聲響了一遍又一遍,摻著哭聲,語氣裏滿是失落。
聲音停了一會兒,又響起來。在靜悄悄、夜沉沉的空氣中,喊聲格外清亮,一波波在平原深處回蕩。“艾特若普卡”這幾個字響了三十多遍以後,在平原另一個方向,一個若隱若現的聲音好像從另外的世界傳過來:
“幹嗎……”
男孩的聲音變得又開心又生氣,喊道:
“壞小子,來這兒……”
“去……那兒……幹嗎?”好一陣子才聽見回話。
“阿爸……想……打你……呀。”男孩聲音急切地喊回去。
沒有回答。男孩的聲音又響起來:“艾特若普卡!艾特若普卡!……”天色暗透了,我離開克羅陀福卡村已經四俄裏,這裏有一片樹林,穿過樹林就是我自己的村子了。當我繞過樹林走進村的時候,還能聽到男孩的喊聲,聲音越來越稀薄,越來越微弱……
“艾特若普卡!”夜色深沉,這個聲音好像一直在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