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劫放下手中空瓶,招來服務生又叫一輪酒。這邊唐清容卻一反常態要了蘇打水來喝。亦微有點詫異,她是曉得清容的,從前在尼斯的海灘這一位的酒量起碼排得進前五,這樣就質詢地望她一眼。對方卻幾乎不被察覺地搖一搖頭,並且詭譎地一笑,眼中有話又像是不方便講,亦微心中便有數,舉了酒瓶略略敬她一敬。

江亦微與唐清容兒時在尼斯的海灘認識,少年時還曾在一所中學做過四年同窗。至今亦微都記得有一回課堂上,唐清容避開老師視線,十分神秘地,遞一張字條過來。亦微仔細將它展開,卻見上麵用中文端端正正寫著:嘴角有餅幹渣。一摸,果然有。結果害她坐在第一排,忍笑忍得全身痛。清容在冷笑話方麵頗具造詣的。

至於清容的血統,很有點複雜:未謀麵的生母遺留給她一雙吊梢眼和一個中文名字,必是唐人無疑了,父親卻是帶南美口音的意大利人。清容自幼隨父親在海邊做事討生活,從來不問母親是誰,是否美麗,去了何方,為什麼離棄她,她顧不上這樣深刻的事。十五歲她已成名—老天賞她這口飯吃,生得她一副西洋人疏朗的骨架和東方人幽豔的麵龐,更何況T台一向是混血兒的天下,不必為美貌的女子擔心,她自有辦法。

後來亦微回到中國,二人聯係便疏少了,直到三年前清容父親去世後她來華發展,因為,照她的說法,她無法再忍受與那班西人合作,“他們永遠分不清楚中國人和日本人”,然而亦微明白她,其實另有情由。

數曲過後,歌手不再唱,手指漫然將弦撥動幾下,像是拿不定主意下一支唱什麼歌。場內有種氣氛如同夢寐。

清容這才轉過臉來,輕聲對亦微講,“這陣子我好懷念從前冬天在你家,喝你媽媽煲的眉豆扇骨湯,唔,那個滋味,簡直沒齒難忘”,說著便咋舌,嘖嘖有聲,接著又問,“她還好?仍是那樣美?我自幼就信她可以一路美到一百歲。”

“我跟她已好久沒見。她比較中意南方”,亦微不欲多說,拿起酒來遮住了臉。

萬劫聽見了,便自沙發一角微微坐直了身體,道:“上月我在香港見過崔顏,她有個攝影展在那邊。你該多跟她聯係,她很掛念你的。”亦微隻低低“嗯”一聲,沒說話,等歌手再開始唱時,她就起身去了化妝間。清容跟過來,鏡前嘩啦洗一陣手,避開了旁人她對亦微說,“真古怪,我看你跟萬劫簡直是弄反了。你這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德性十足十是死鬼老公丟下的拖油瓶,萬劫反倒是親生的。”誰知江亦微根本不打算就這個話題展開討論,隻以手偷襲唐清容的小腹,一麵無賴兮兮地問道:“誰的?”

其實何用問呢?雖然坊間流傳的八卦小報時常把唐清容的私生活形容得十分冶豔,但實則來華這些年她固定的男伴始終隻得程森一個。但是噓,談及此唐清容每每作一個噤聲手勢,不可以給媒體知道—忠誠作為一種美德是很無聊的,在這樣凡事但求跌宕的年代,媒體的使命是對“無聊”緝拿追捕,並且,殺無赦。

“亦微你聽我說,我打算把孩子好好養下來,眼下隻有你知我知。”清容邊說邊笑那樣子真似蒙娜麗莎,躊躇滿誌正成形著一個秘密。聞言亦微便在背後輕輕捏住她胳膊肘,叫她停下來,站定了,端詳她,“想好了?”

是值得好好想一想的,凱特?摩斯即使抱著她的仔滿大街走一樣拿得到頂級品牌代言,然而,不可以類比的,地球人口逾六十億,凱特?摩斯隻得這一個。美貌為階級的時尚帝國,符號的叢林裏,永遠有更鮮美的肉體,等待被賦予意義。

見亦微一下子認真起來,清容便在暗影裏笑了。酒吧內的射燈金色紅色自她身上掠過一遍又一遍,令她好似西班牙舞娘有陷入情狂的熱烈,然而她一雙黑眼珠卻清醒白醒,非常澄明,“你看亦微,沒那麼複雜。我又不指望用懷孕來要挾什麼人娶我。至於說錢,多一點少一點,什麼時候掙都可以,但孩子已經來了,此時此地,就在這兒呢。想想看,你跟它之間,隻不過隔著我的毛衣。”當晚清容穿著一件黑毛衫,薄薄地貼住腰身,極之細瘦,小腹依舊平坦隻要她不說誰也疑心不到她懷著身孕。但亦微望住她,明白她早已下了決心,她的旨意行在地上如行在天上,而且亦微還知道,唐清容生而懂得這世上最溫柔的感情,就像火生而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