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酒吧在界內頗有些薄名,到時隻見光影魅豔,人頭攢動,暖場樂隊已經開始演出。嘈雜間正與萬劫找了角落的位置坐,頭頂卻有人高呼江亦微的名字。一抬頭見是鍾采采竟已到了,趴在欄杆上,招手喚他們上去。
采采這還是頭一次見萬劫,昏昏光影中她佻達開著玩笑,“這一位是誰?聶言在幾時整的容?”
江亦微便隻簡單介紹,“萬劫。鍾采采。”繼而又向萬劫解說,“采采是我目前的室友,專職女流氓,副業女畫家”,這邊采采全然不以為意,反倒悠悠欠一欠身,爽然跟亦微道“承讓承讓”。說笑間亦微已瞥見沙發軟軟的暗影內坐著一名漂亮鬼佬,黑頭發深眼睛舊仔褲裹住一雙長腿,這樣冷的天竟隻穿件短袖黑T,露出整條左臂龍盤虎踞的蒼翠文身,必是采采的拉丁情人無疑。之後他跳起來與亦微行那過分熱情的拉丁式貼麵禮,當他獸一般貼近,一身大麻香氣真令人迷醉。
而台上就有暖場樂隊在唱了,“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一曲荒腔走板在向柯本致敬。偏偏那位主唱不自量力也穿件灰色薄毛衫軟塌塌掛在肩膊低頭彈那不插電的吉他,亦微看在眼裏簡直好笑,柯本是神話也學得來的麼?又記起是馬克思還是誰講,一件事情頭一次發生時是史詩,被模仿時立刻成為滑稽劇,果然是真的。但在場的人們都甚寬容,一聽是柯本就隻顧發狂,人叢中不時爆出銳叫,氣氛一時熱辣得不得了。不巧聶言在這家夥偏在此刻來電,亦微聽不清楚,便下了樓走去酒吧門口。
街麵上冷得凝然。雪落得又細又密。
亦微忘記披外套隻穿件黑帽衫立在簷下微微瑟縮著身體,聽電話那頭聶言在講,“亦微,我這邊還有工夫要趕,來不及看演出了。快結束時給我電話,我去接你”,聞言她便點頭,突又想起對方怎麼看得見,便輕聲說了“好”。
收線後她倒已不著急進去裏麵,卻手插衣兜在茫茫夜色中略站了一站。展眼望去,夜色中的酒吧街燈紅酒綠一派慘豔。恰這時她指尖觸到兜內有半截煙,不知何年何月留下來的。她便問旁邊的人借個火點燃了,深深吸一口,煙絲帶點潮氣,但燃起來仍有焦焦的香。此時的江亦微又倦又鬆弛,忍不住在心中歎,煙草真與塑料一樣,算得上是人類最偉大同時也最混蛋的發明。
冬日清冽之空氣令人汲汲於自身的內在,全力嗬護住此去經年所餘不多的那一點小激情,因此尋歡作樂也像是懷著心事,總不能夠徹底。然而亦微笑一笑又自嘲,嗬,本來這樣含混的人生,要那麼徹底來做什麼?
真凍,她打個寒噤,彈掉煙頭正回身往裏走,恰瞥見街邊TAXI內走出一個人來—瘦,高,戴墨鏡遮住大半張臉,且把條玫瑰灰粗針織大圍巾凶猛纏在項上,如是又遮去餘下那半張。亦微不自禁在心中促狹地想,這人非得是個美女不可,否則可真當不起這般孟浪的扮相。誰知經過亦微身畔時,那蒙麵俠卻陡然搭住她的肩,半拖半擁同她進到酒吧如進到昏沉的洞穴。這時亦微已有點曉得她是誰,但等到對方除下墨鏡,露出一雙微微乜斜的吊梢眼,亦微仍然忍不住高聲叫出來,“唐清容”,撲上去滿腔滿懷抱住—明知她要來,但真見到她,一樣驚喜。
今夜的主場歌手是個黑裙黑發貓一般的女子。江亦微一向偏愛她因她細小胸腔中常有幼女般妖異的聲線。進到裏麵時正值這歌手出場,場內追光裂裂如電劈下,照得周遭有一刹雪白的明滅。是在這明滅之間,樓梯拐角數個潮人裝扮的少女驚鴻一瞥見了唐清容便不住指戳,以不甚確定的聲線彼此低語,“真是她嗎”,“我賭一支啤酒”,“長得相似的人也有”,“今早才在VOGUE封麵見過,決計不會錯”,“誰敢去問”,說著便朝這邊擠來,一麵取出手機拍照,唬得清容拖住亦微隻埋首往樓上走。
二人在桌邊坐定了,亦微才來取笑,“清容,名模不好做,可是?台上風流,台下何等猥瑣。”清容一笑,朝舞台揚一揚下巴,“我哪敢搶風頭呢?怕給正牌女主角甩飛刀來殺,難道你不怕?”鍾采采在旁聽見這對話便放聲笑,接著朝那歌手望一望又沉吟道:“恩恩,你確定是用飛刀?倒是撲上來抓得你滿臉是血比較像是她的風格”,末了又讚清容新換這一款波波頭好帥氣。如是一時間舊識的初見的彼此廝認過了,繼續喝東西聽歌。
奇怪自那女歌手上台,酒吧就變得好靜,或者也不是靜,隻是氣氛變慢變重。一眾紅男綠女放緩了自身血液的流速,漸漸如群獸麋集,或站或坐,也不再鬧,隻靜靜聽她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