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可以有問題,不可以有思慮,問題與思慮都令人老。老,就像由黃昏而入夜,其實隻在一念之間。

等亦微抹去臉上水珠返去房內,鍾采采已睡著了,孩子氣地拽著枕頭角,一點心事也沒有似的,微微張著嘴,越發顯得年幼起來,而指尖的煙尚灼灼在燒,橙紅的,亮閃閃似一隻甲殼蟲。

次日當亦微醒來,采采已走掉,隻在床鋪右側留下一個微凹的印子,以及迪奧那一款黑毒香水經久不散的冶豔氣味。

懵懂中,亦微想,總是這樣,熱戀期的男女連早餐也約會,明明淩晨才吻別,幾小時後再見竟也好意思拿出闊別的表情。她自問做不到這樣,卻也不由得衷心佩服似這般投入的戀人。這樣一邊想一邊起身出了臥室,一抬眼瞥見露台深藍天蓬下支著鍾采采的畫架,在那處怕是兩個月也不止了吧,始終隻是張線稿,描著繁花,女子側立的輪廓,胸腔生出荊棘和刺—不知幾時能完工,興許完不了工了—但總能令亦微想起弗裏達來,瘋的痛的。嗬,對了,她這才記起,鍾采采是個畫家。十天前剛剛自裏約領了一尊獎座返來的“傑出青年女畫家”,帶回一口巴西腔英語,一身蜜一般的太陽棕,並且一個拉丁裔男友。你看,彼此間過分熟悉就是有這樣的壞處,險些忘記了,鍾采采是江亦微所識眾人中,一個藝術家無戀不歡的典型。

猶記得一年前,江亦微倉促租下這所舊公寓其中的一居,隔天獨自拎著隻箱來入住,正是鍾采采應的門。

彼時伊正講著電話,拉開門隻朝亦微笑笑,笑時雙眼狹長如狐,不知多嫵媚。指一指左手邊的房間,便自坐回到沙發,一把嗓子又甜又啞,正與電話那頭商量夜間往何處宵夜去,足尖猶掛住一隻玫紫色緞麵拖鞋幽幽晃動,鞋麵繡著一剪白梅。直看得亦微倒吸一口涼氣,噫,這個人,活回五十年代去了簡直,真魅惑得恐怖。是老式單元樓的七層且無電梯,不過家具已被采采統統換過,不見得如何別致卻都十分稱身,想必價格也不菲。住上一陣亦微慢慢就曉得,采采乃是第一貪歡疏財之人,凡事隻要住得舒服,道具盡可以奢華些無妨。

社區常常很靜,住戶多為老人,還有流浪的貓,瘦得整條脊梁一格一格突出來—兩者俱有一般蕭瑟、難討好卻又渴望被親近的神氣。一開始是亦微太急於找地方落腳,貪此間租金廉,離學校不遠,室友又不像難相處,便住下。到後來她對這地方是有了些真感情,因她中意它是這凡事呼嘯的都市裏,一個略為遲緩的異次元空間。

當天是有課的—江亦微選著一門宗教史。很快出了門來至樓下,單車旁站定,一拍褲兜才發覺車鎖匙忘記帶,複又上樓取。入內恰聽得電話鈴響,亦微順手抄起來,“喂?”那邊靜了片刻,隨即道“亦微,我打去你學院問到這個號碼,起碼你見我一麵”。這時她並不問是誰,也不再開腔,隻“哢噠”放回聽筒,拿上車匙,關了門,“咚咚咚”走下樓去。

這一日獵獵有風,天空倒藍得如洗,正是雪晴天氣。

亦微自大衣兜裏摸出頂手工織羊毛帽子戴上,且把帽簷一直拉到眼皮上,這樣才覺得安全。

地上薄薄一層雪,她緩緩踩著單車,微微弓著背,心中也無悲歡也無憂懼,隻細細吐納這一城的風。

小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她便點支煙來吸。已經錯過車流高峰,長街空闊得簡直荒涼,路口隻得她以及一個純淨水公司的送水小弟—還是個少年,騎一架舊的三輪,後車鬥內載六桶水。亦微看看時間,還有五分鍾就上課,不由得心慌猛踩幾腳。不料旁邊這小弟卻不幹了,到底是少年心性,全然不顧自己負著重,聳著肩膀急急趕上。亦微詫異一下,側頭看一眼,隻見少年正咧嘴朝她笑,有那樣尖薄細弱的五官,冬日的勁風吹起他額角的發,真年輕得讓人嫉妒。一時間她也不由得玩心大發,跟他較起勁來。兩個人追追趕趕,起起落落,足足騎通整條長街,亢奮到幾近麻木,惟覺冷風一刀一刀割在臉上,痛。嘩,真瘋。最後亦微自覺腿軟撐不住,漸漸慢下來。少年在前隻顧瘋騎,過一陣未見她趕上,才回頭來看。亦微便朝他擺擺手,說“你贏了”,也不知他聽見沒聽見,應該是聽不見的這麼遠。那邊他卻又笑起來,笑得個唇紅齒白的,隨即轉過臉去徐徐減速走掉,給她個背影,且伸出右手向空中揮一揮,那是個“再見”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