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些話不能說盡,於是有些痛,彼此不能分擔。
而且到頭來,一個人實則並不能為另一個人的痛做點什麼。即使很願意,終究還是不能的。
故事有點曲折,但並不長。
亦微的父親名叫萬念,早年歲月太不羈,是個反出家門的浪蕩子。
他的家族在奧地利做酒店生意,頗成功,一家人都精明,冷酷,十分注重形象。那年萬念因毒品暴亡,出席葬禮的隻有他的家姐,穿了昂貴的黑裙,冷著臉在儀式上略站了一站。之後兩邊長久疏於聯係,直到萬劫十六歲。還是這一位家姐,孩子們的姑母,來同崔顏交涉,稱垂暮之年的家長膝前寂寞,渴望有孫兒做伴,而萬劫是目前孫輩裏唯一的男丁。條件也提得很露骨,說是自十八歲起,萬劫就可以領取一筆數額相當可觀的年金。當時崔顏並不表明態度,隻把萬劫喚來,當他大人一樣凡事攤開說明了,叫他自己揀。萬劫自幼頗具主見,並沒有考慮太久他決定回去萬家。
隔半年,卻是萬劫獨自回來,帶著一紙親子鑒定的報告數據跟一封信。他在暗房找到崔顏,後者也不及出去,就著暗房裏幽幽的紅燈把信看了。信上說,萬劫的生母在生時行止不端,興許她的伴侶不止萬念一人,之類之類,結論是,萬劫身份不明,數據顯示,他跟萬氏無關。
那時江亦微九歲,無意間在暗房的桌底,悄悄洞悉了萬劫的身世。同時那也是她最後一次,聽到萬劫哭泣。
沙發裏,崔顏已經睡熟,身上胡亂搭著一條黑披肩。
亦微撳滅煙頭,扭暗了房裏的燈。
她一向自持,不常懷想過去,但每每不得已記起,再回首都恍如隔世,目眩神迷。
於是她扶著沙發靠背,在屋子的中央站了站。迎麵有風在吹,聞見花香,仿佛是梔子,但亦微又遲疑了,北地可是有梔子的麼?側耳聽時,已經滴滴答答下起雨來。她突然感到下身一陣潮熱,走去洗手間,褪了內褲,看到一小團烏紅的經血。她來了月事。
次日亦微醒來時,已經正午,日色璀璨如鑽,一窗都是。
揉一揉眼望出去,房間的另一頭,唐清容穿件土耳其式樣白色長襯衫,立在窗口,正吸煙。初夏的日光端地暴烈,照亮她的白衫好像輕紗一樣,女體嶙峋而幽美的伏線,清晰可觸。見亦微醒了,清容便走去廚房煮咖啡,到床邊,停步對她道:“亦微,我打算複出。”
嗬,又活過來了。不然怎樣?多偏執的人一樣須奮力求生,誰不是曾經野性難馴?
晚間兩人一道送了崔顏去機場。“哎,她還是美”,望著走向安檢通道崔顏灰衣黑褲的背影,清容忍不住說。
“是,她是美的道成肉身”,亦微一笑,不再目送,回身往機場大巴站走。
清容愣了愣,但很快記起聖經,回過神來,大笑,不住點頭。
周圍二三男士聞聲轉頭來看,一見之下,不能再把眼珠錯開。唐清容度盡劫波,仍然是一位頗為夠看的女子,勿庸置疑。
但時尚界自有它嚴酷的叢林法則。
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唐清容早已難敵張牙舞爪的新生代。
複出是複出了,但不再有雜誌肯約她拍時裝大片。一來身敗名裂,再者人走茶涼,引產一役雖不為外界所知,但到底皮膚跟身體的狀況已有回落,再也拿不到優質的活計。經紀公司隻能替她接一些中低端廠牌的路演走秀,跟尚未畢業的女模班學員一道擠在後台吃冷掉的盒飯。其中當然有人認出她來,明麵上的踩踏雖不存在,但暗地裏鄙薄的神色是有的,看低她一把老骨頭來跟小一輩爭食,十分折墮。但清容認了,她已明白一些事,有時生活的微妙之處就在於不可以口吐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