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有一個人始終在關注她。注意到唐清容複出後氣質上多出的那一部分頹廢,它非但沒有令她色衰,反倒令她色盛了,這一點似是而非的枯萎在她肉身的暗部,就像是一筆突兀的反襯,使她複雜,有了層次,能夠承擔意義的重量。於是當這一年深秋,某知名品牌要為新推出的冬季香水拍一組廣告,聶言在提名了唐清容。

不出所料,對方一聽,驚得變色,直呼“太險,不可”。

但言在堅持,“什麼了不起的事?用得著一腳把人踩死?你們大可選擇別的攝影師。但如果是我來拍,我隻屬意唐清容。”

如是幾番理論未果,僵持良久,到底簽了約,不過該名負責人仍不忘放話道:“聶言在,別怪我沒有警告你,這樣做根本違背物競天擇的原理。”

言在卻不以為然,揚手道:“放心,我會準備足夠多的粉底。”

拍攝中,唐清容作男裝打扮,戴爵士帽,穿燕尾服,腰身那麼細,幾乎欲折,裏頭卻穿金色胸衣,裸著一截雪白的腰,以及一痕雪白的胸脯。清容的確專業,有太多曆練了,更難得是她姿勢不油,性感不怒而威,氣場夠,相當奪人。那一組香水廣告拍出來,真能感覺到她的體熱欺身而近,咄咄逼人地環繞不去。設在燈箱裏,路人瞥見了,沒有不轉頭再瞄兩眼的。聶言以險製勝,建了奇功,這才抹一把額上冷汗,籲一口氣。再次印證了,時尚這回事呢,骨子裏倘沒有一點乖張在,那就隻好等著濫大街,分分鍾泯然眾人矣。

自此一役,唐清容重拾舊江山,很感恩,特地在一間日本料理店請了言在喝酒。

酒酣耳熱過後,兩人卻漸漸有點拘謹,話也變少。清容是明白人,於是主動說了,“言在,你是怎麼看亦微的我不曉得。她那種無所求的感情方式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她情分薄寡。但我旁觀這些年的結論卻是,她實則是太熱烈了,熱烈到內在燃燒起來她還不知道:“所以從不叫喊,始終寂靜,持續內耗。言在你是運氣不夠好,倘果真夠運,該是在亦微熄滅的那一刻現身。餘溫之戀,比燃燒來得要幸福。”

他捏了酒杯,垂首道:“我懂”。

臨別,言在又突然叮囑清容,“這一整件事,無需給亦微知道。”

殊不知這一夏一秋,江亦微卻過得很疏曠。

七八月間,正是暑氣最迫人的時候,她夥同一眾同門,反出都會,打馬走了一趟大西北,名義上是采風跟調研,其實她不過是想散散心。

同行俱是沒心事的人,行止甚為放達,租兩輛舊吉普在國道上開得風馳電掣,一頓吃得下五個饃,大碗喝酒,醉倒便睡。倒真是近朱者赤,連帶著亦微也沾染不少豪情,笑聲都比平常大。

在敦煌,亦微一個一個洞窟看過,每每到最後都覺遍體生涼,仿佛一身都是壁上飛天陰涼的豔影。

而她也真的目睹了所謂海枯石爛的本相:沒有哪一則誓言比石像更長久,也沒有哪一種愛長得過生命本身。

從莫高窟出來她獨自走到一處危危斷崖,四望天高地闊,遠方湧著層雲,這時劈麵而來一陣大漠風,蕩氣回腸,吹得江亦微胸中陰霾散盡,隻覺長情大愛全是狗屁。

她已沒有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