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兩個人都不再睡得著。承友歎一口氣,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支口琴,試了試音,吹給亦微聽。
起先調子很緩,漸漸歡快起來,這樣才聽出是好老舊的那支Oh Susanna,驛馬車上,少女帶著她的斑鳩琴去路易斯安那,想找一個情投意合的牛仔戀愛。她找到了沒有呢?如此誌在必得地去找,想來該是找到了,而那甜心牛仔有沒有傷過她的心,讓她流淚?後麵曲調越發地令人雀躍,亦微簡直想下床去跳一支捷舞,怕冷,到底沒有。
說起來,這支口琴是厲承友眼下唯一的樂器。吉他是早讓他砸得個稀巴爛了,而兩個月前為了付房租,他又再賣掉了那套架子鼓。承友仿佛已經自覺地要放棄音樂,連琴行的工作也不再幹,跑去旁邊的美術學院做人體模特,脫光光給人畫,有時,當然,也裹條布。
這天刮很狂的風,日色卻好,冬天像匹野獸伏在山巔上,呼呼喘著氣,蓄勢待發。
學院的走廊上,一位師姐遇見了亦微,便向她道:“江亦微,聽說你們今年夏天去了趟西北?那麼多本科生研究生一道:“怎麼也沒見誰拿篇論文出來?借著項目的名義出去,光是玩可要不得”。
亦微臉上沒露出來,隻隨口敷衍了一番,但其實心裏想,“幹你屁事”。
正說著,那位師姐朝亦微身後一瞥,倒吸一口涼氣,提醒她道:“那個人……,是不是找你的?”
亦微便轉頭,看見了鍾采采,慢說這位師姐,連她都吃一驚。
今天采采扮得似個韓國留學生,手工做舊的牛仔裙在膝上十公分,朔風中光裸著一雙小腿,赤腳穿波鞋,足踝青蒼蒼的,半透明,像是某種昆侖玉,透過皮膚,幾乎看得到藍陰陰的血管。旁人看著她分分鍾要凍殺,她卻很自如,口角含笑,眉目生春,想必又在戀愛。當下采采也不跟亦微寒暄,隻抓了她的手臂問,“程森被捕的事,唐清容知不知道?”
“嗄?”亦微幾乎以為自己晃了三晃,但當然她沒有,是穩穩站在原地的,卻仍沒回過神來,口中又喃喃道:“清容跟他,早已不再聯係。”
聞言,采采頓了一頓,不過還是接著道:“反正我也隻是報個信。被捕是今天淩晨三、四點的事,進行得很秘密。清容或者還在乎這個人,想幫他,趁現在事情還沒曝光,可以替他想想辦法。”
亦微抬頭看一看學校鍾樓,才是上午九時許,“為什麼?”她問,心中很困惑,程森無非是個過氣樂手,的確是無政府主義者沒錯,但厭世總不致罪。
“是涉毒。”
亦微心中一凜,這才警覺起來,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故又問,“你怎麼知道?”
“是傅存光告訴我。他有他的渠道。傅家世居東北,有黑社會背景的。”
“傅存光是誰?”亦微聽了愈發茫然。
“你見過的呀,在畫廊。”噢,亦微想起來,是那一位斯文得體的先生,右手虎口紋一個“壽”字。原來真有這樣的家庭,祖輩刀頭舔血掙下了基業,樂得讓子孫過得隨性些,賣書賣畫都是一生,亦微自問,她比較喜歡這樣的家長。
說完這些,采采也不多逗留,很快走了。那邊有車在等她,她跑過去,狂風中按著頭上的棒球帽。
一回頭,亦微見背後站著一名同窗,神色癡癡地,也在目送鍾采采的背影。一轉眼珠發現亦微正看他,這男孩子倒很坦率,說,“她好漂亮,介紹給我?”
亦微已經無心跟他應對,隻漫然點了點頭,轉身走掉。那邊猶在追問,“她是韓國人?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