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微不答,卻在心中暗笑,“她是妖來的,哪裏是人?”
事情還是很要命,但也先不急著告訴清容,弄清楚來龍去脈比較重要。
這樣想著,亦微就撥了厲承友的手機,卻是已經欠費停掉了。遂立刻找去美院,拉住個學生問有個光頭的人體模特在哪間工作室,看樣子人人都認得承友,那學生揚手指了路,亦微很快就找過去。
恰是在休息,亦微看見承友披件又髒又大的黑袍子坐在門廳裏一件雕像的基座上抽煙。這麼冷的天,他光腳趿著拖鞋,因為覺得凍,十個腳趾頭都蜷起來,紫紫的兩團。不知為什麼,他那一副頹然的坐姿令亦微想起尼金斯基墓前那一尊彼得魯什卡的銅像,心中尚來不及有念頭,眼角卻是一跳,已經掉了眼淚。她急忙轉去旁邊一叢灌木後麵,尖著指頭把眼淚勾掉了,這樣才走出去。
承友見她來了,很驚訝,亦微卻把在自動販售機上買的一罐熱咖啡丟給他。
“程森在做毒品生意?”她開門見山。
很明顯承友有一點緊張,大眼睛飛快地眨幾下,並沒有開腔,不知道亦微的用意。
她聳聳肩,“人已經給抓進去了。我對這整件事沒興趣,我不過是為了清容。”
“程森?被捕?”承友這陣子太少在圈內混,一點風聲也沒聽到。但這個結果像是並不那麼難接受,很快他就鎮定下來,扔了煙頭,領亦微到走廊裏避風處坐下,長話短說,“程森原本隻是個下家,K粉,搖頭丸,LSD之類都做。後來圈內盛行飛葉子,門檻低,好上手,他便找了門路,發展到自家私種。你有沒有去過他在郊區的房子?大麻品種在五個以上,滿院都是,嘖嘖,像天堂。種子都是上好的,從荷蘭買了帶回來,過海關的時候藏在麥克風裏。”
一席話聽得亦微瞪了眼睛稱奇,“你一直都知道?”
“不然你以為我的大麻從哪兒來的?”
嘩,當真是個妖獸都市,亦微同它根本早已肩並著肩,卻不自知。
曉得了這些她就要走,承友一把拉住她,問,“你上哪兒去?”
“我去找清容。”
“等一等,我跟你一起。”
她卻輕輕按住他的肩膀,“放心,不用,我應付得來”。適才工作室裏的學生已經探頭出來兩次,催他進去,承友需要這份工作。
在路上,亦微瞥見車窗外慢慢走著一個乞丐,赤身罩件破藍襖,膩嗒嗒的泛出油垢的烏光,腰帶上係著一串飲料瓶拖在身後,蜈蚣一般,足有兩米長。他正迎著風走,臉吹得皺起來又髒幾乎看不清五官,但亦微竟發現他咧著唇角,在笑。
她心中幽幽一顫,別轉了臉,陡然記起少年時在尼斯見過的一名流浪漢。
其實完全是個nobody,但此刻他的麵孔卻如電影裏瞬時的變焦,“咻”一聲從腦海中飛撲出來,眉毛形狀特別凜然,灰色,展在眉骨上,翅膀一樣的,雙頰凹陷,很勁,像個公爵。這個人總是在海濱區出沒,無論晴雨都在街頭棲身,天氣好時,又常常在街心花園裏看書,不知是不是撿來的,但亦微親眼見過他讀本雅明跟薩特。有時他會抬起頭來,向給他零錢的遊客道:“嘿,夥計,你明白吧,我生來不是為了定居”,路人聽了都是一笑,甚至有人掏出相機跟他合影。
後來有一天早晨,亦微去海邊晨跑,遠遠看見他倒在街心,身體皺成小小的一堆,風卷起他深棕色的衣角,一飛一飛。她就有一點害怕,沒有走過去看,但她疑心他是死了。
果然,此後再也沒有見過他。但她還記得他的臉,很勁,像個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