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清容得知程森的消息時,卻並不太吃驚。

她臉上可曾有片刻的抽搐麼,事後亦微拚命回憶,卻也無論如何不能確定之。

其時正午,恰逢清容收工,隻見她心平氣和地轉去化妝間大致把妝卸了,帶著一臉一頸卸妝液茶之清味走出來,碰一碰亦微的腰,說,“走,街角有家麻辣香鍋味道絕讚,我們去吃。”

就是這樣?如果當他落難,而她已無動於衷?亦微深感自己跟鍾采采,鹹吃蘿卜淡操心,端地多事。卻也留神觀察清容,疑心她這樣漠然是裝出來的,左看右看倒也不像,除非她演技真有那麼好。這樣亦微鬆一口氣,本也不是專為看清容失態來的,她能表現得這麼淡,必是心頭的劫火已經燒得不那麼熾烈了吧。

誰知喝了一點酒清容卻來同她說,“亦微,其實我都知道。程森酒吧裏頭那些個不見光的勾當,以及後來他搭上荷蘭人那條線,在郊區簽長約租了一院房子,開始自己種,這些我都知道。但我明白他是在保護我,怕我擔心,不願意我曉得這些,於是我也就順著他,假作不知。這一整件事裏,他是藏奸,我是裝傻,我們互相都隱瞞了點什麼,也都瞞得很好。亦微,那時我是真愛他,明知他是人渣也愛,因為當初我愛上他並不在於他是人渣或者不是。對於我,亦微,他不是好人或者壞人,他隻是程森。”

聽到這裏,亦微忽想起去年冬天,程森跟她講的,“我是那些最好的東西的對立麵”,又赫然想到中世紀有一個教父叫做德爾圖良,曾對上帝說,我隻信你,不需要論證。這樣她就一駭,嗬,深愛令人變成信徒。

那一天清容臉上還有淡淡哥特式的殘妝未曾卸淨,眼睫冥黑如鴉翅,膚白如雪,很有點像午夜倫敦街頭的吸血鬼走到東方的燈影裏來。見亦微隻默默點頭卻說不出話,清容接著道:“現在他被抓,我的確是有點吃驚,但也不至於那麼吃驚—結局是一直擺在那裏的,來的時間早晚而已。他從一開始就把我推得那麼遠,是鐵了心要我離開他的黑暗麵,這個道理我若不明白倒也罷了,我卻懂了,從此也不能再假裝不懂。現在看起來,我跟他糾纏這麼些年,熱烈過,封凍過,如今,竟也隻剩憑吊。回憶最好了,回憶裏誰也傷不到誰,現實中呢,兩個人各自活著,也就是了。”

亦微親眼目睹唐清容麵孔上浮起一層雲影般的祭奠之色,呀,他還活著,她卻已經在追悼他了。

這時鄰桌的客人當中有兩個姑娘認出了清容,大大方方走過來問她要簽名,於是她住了口,含笑簽了,再抬頭時,亦微也沒好再把這話題繼續下去。

等到兩個人走到了街麵上,枯枝間呼嘯有風,低溫中亦微輕輕仰臉跟清容道了再見,又上前去抱一抱她。清容卻在她耳邊道:“也許剛才我說的那些全是借口,我不過是仍在恨程森。是的我恨他,亦微,我恨他把別的女人帶去我們的床上。不,我不會幫他”,說完,慘豔的白色日光中,清容嘴角痙攣般抽了抽,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如此,過了一個禮拜,程森被捕的消息見了報,也上了電視,審理時判了個無期。這件事沸騰幾日,接著就平息了。嗬,天大的事也一樣,地震,海嘯,伯夷叔齊餓死在首陽山上,尋常百姓還是要把日子過下去的。

這一冬,倒是亦微跟鍾采采恢複了邦交值得記上一筆。

采采如今在美院附近租住一間工作室,空間很大,離亦微承友他們不遠,兩邊不時往來走動。她開始進行大尺寸的創作,最小的也有兩米見方,從前的那套兩居室顯然已經不能滿足她。

亦微看著她這些日子的作品,發現采采目前的風格正日趨寫實,尤其近期,已經不大采用意象化的表現手法。她的畫,粉氣變少,質地變重,紮實,瘦硬,幾乎像拳頭,亦微詫異於這種轉變,直覺它背後應該有個故事在,卻也沒好意思開口問,畢竟隻不過是臆測。

有時采采也畫些小品,傅存光從日本帶了幾支仙鶴的羽毛給她,她剪一剪,做成羽毛筆,蘸了水色來畫畫,都是花草,多用金色棕色,蓬勃中見頹敗,送給亦微跟承友,一人一幅。

她仍在跟傅存光的畫廊合作,簽了五年的長約,但當然她跟傅存光的關係不止於此。

這天存光不知上哪兒找了一管顏料給采采,讓她試一試。她就兌了鬆節油在調色板上掃兩筆,金燦燦的,很幹很豔,直紮眼睛。

存光問,“怎麼樣這款撒哈拉黃,夠不夠飽滿?”

采采卻並不滿意,歪著頭看一看,扔了筆,扁嘴道:“可是明明像咖喱。”

傅存光氣得笑起來,倒是不爭辯,隻看著鍾采采。於是采采也不再開腔,隔一會兒,竟被他盯得埋了頭,輕輕紅了臉。

亦微恰在旁邊,整場眉目官司讓她一瞥之下恍然悟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鍾采采千帆過盡,竟然學會了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