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亦微有一點傷風,鼻塞令她輾轉難眠。

躺在顧明輝身後,默默折騰到後半夜才安穩下來,睡過去。

入睡不久卻魘著了,恍惚看見臥室一角立著個黑影子,亦微有點害怕,知道那影子正盯著她。過一陣那影子一動,霧氣一樣淹到亦微身邊來,俯低了臉來朝她麵孔上吹氣。那人的樣子很像是萬劫,寬肩膀,蓄著唇髭,但亦微心裏又分明曉得他不是,正尋思他是誰,猛地,那人伸手在她額上一敲,一下子不見了。

“好痛”,亦微腿一蹬,醒過來,恍惚中額頭還有點痛似的。

但周遭的空氣卻很奇怪,密度大得驚人,壓在胸口一陣一陣悶痛,仿佛有形。一時間亦微不知發生了什麼,隻本能地想要起身吸一吸外麵的冷空氣,這樣便掀了被子下床去開窗。誰知腳一觸地卻是軟的,整個人跌下去,跪在柚木地板上,冷和痛都很鈍,像跟亦微隔了很遠,她的意識縮到極微極微,小成一個核,無法撐滿她全部的身體。

江亦微始終是個聰明人,極微的意識已足夠她真正醒過來,明白出了事,“你知不知道煤氣中毒九十分鍾之後……”,她想起顧明輝說,再多的她也無力追記。這樣她就放慢了呼吸,掙紮起來去開窗。亦微摳住窗框推拉了良久,窗戶悍然不動,終於,借著外麵杏黃的路燈光,她看見,窗戶的接縫處貼得整整齊齊全是黃色的寬膠帶,封死了。一窗方方的,覆滿冬木的枯枝,像爪。顧明輝是真的想尋死,還要捎上她。

原來肉欲的誠實一樣險惡。

想到這裏,江亦微一脊的寒毛都豎起來,卻也來不及恐懼了,內心隻是一片空明,清楚自己全然不願這樣死去,以這種方式,跟這個人一道。是的,死,在拉丁語中的意思,是到眾人中去,千秋萬載,燃亮熄滅,沒有人逃得掉,死者永遠比生者要多,死界也注定比生界要廣闊,但是不,她江亦微還沒有寂寞到那個地步。

弄明白了這一點,亦微心中囚著獸,發狂了,在體內衝撞、搖撼,幾乎就要咆哮起來。

窗前擱著一張書案,她忽記起那上麵一向放得有一隻黃銅煙灰缸,很沉,有時她也拿它當鎮紙。這樣就定了定神,伸指在案上摸索一回。好容易摸到了,亦微暗暗提一口氣,奮然合指抓起來,揚起胳膊,緊緊閉了眼,拚全力把那隻煙灰缸朝窗戶扔過去,“再也不能夠了”,垂了臂她想,她已經盡了力,成敗隻在此一舉,此外,她是再也不能夠了。

昏聵前一刻江亦微聽到玻璃哐啷哐啷碎了,聲音亮烈無比,寒冬的風千軍萬馬般灌進來,很冷。

原來肉欲的誠實一樣險惡。

纏抱,交疊,肌膚彼此觸壓的溫存,性之孟浪與輕柔,原來終於有一天要以死來相拚,為官能的愉悅交付性命,啊我不肯,亦微遭電擊般張開眼,轟然醒了,萬幸自己仍苟活在這世上。

正是淩晨,病房裏一屋青紫的燈影,隔鄰病床上那人呼吸綿長如龜。

江亦微醒了,她的心,是早已無處安放了的,而此刻她的身體,也忽然變得,非常多餘。

於是她幾乎不好意思占據原有的空間,卑微地縮了縮手指,這樣才看到床沿上趴著一個人,頭皮青森森的,麵孔埋在臂彎裏,肩膀一起一伏,正在睡,是另一個孤苦無告的冗餘生命,以他的存在,來守護她的。嗬,江亦微轉而籲一口氣,真好她有厲承友。

不能再入睡,亦微終夜潛在枕間發呆。手背上插著一枚輸液針,床頭的架子上高高掛著透明液體,正冷冷地注進來。從前她不知道冬天也看得到這麼圓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