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還是顧太太開了口,“眼下景氣差,航運本來就很難做,明輝之前的一項投資失敗,帶累到整個生意。我們名下的房產抵押出去全都不止一次,一星期前他已告破產。不要說他,連我都想過自殺。”聽得亦微一腦門汗,自問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情婦,西晉時綠珠為石崇尚有一死,她江亦微卻連顧明輝走投無路也全然不知。她隻曉得他經營一間航運公司,至於說是賠是賺,老實講,又不靠他養,跟她有什麼關係?

這時那位太太一笑,道:“明輝是個怪人,我從不明白他。江小姐你是讀書人,或者是明白他的吧。”

亦微心中一駭,噫,我怎麼敢明白他,吃了豹子膽我也不敢明白任何人。人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令人窒息,躲開都來不及。但她口中卻還勉強嗯嗯啊啊地應著,同時也很努力地對顧太太笑了笑,又抬頭跟鍾采采對望一眼,見那廝正看好戲,並且忍笑忍得嘴角一顫一顫。

這時電梯已經快到地下一層的車庫,采采前不久進階為有車族,那台mini cooper該是傅存光送的,不過她沒提過,亦微也不問。眼看就要出電梯,亦微籲一口氣,終於可以抽煙,正把手揣進大衣口袋裏掏打火機,一觸之下,那隻天鵝絨盒子竟然還在,嗬,鑽石璀璨,卻是死亡信物。於是她順勢把盒子拿出來,交給顧明輝的妻,“這個,不值什麼,但興許可以救個急。”從頭到尾,這枚戒指江亦微都沒有打開看過。

那位顧太太也很妙的,竟不推辭,隻默默接過來放在手袋裏,又問道:“明輝昨天剛剛醒過來,你不去看他?你會告他嗎?你會不會起訴他?”嗬,顧太太真是一位好妻子。

其時亦微已經走出電梯,聽了就回頭對她道:“不,不會,我不認識他。”

江亦微已不能記認,卻還依然,懂得愛戀。

病愈之後一日接著一日,她徒然眼看心中有一片黑影壯大,出沒,獵殺她枯涸的心智於無形,卻束手無策,也不能喊叫,而且她甚至,不能除滅之,畢竟除了萬劫所帶來的陰影,她再也不能有更多他的,可以得到。

也無法與人交流。回憶可以訴說,但此時此刻,當下的痛苦,往往令她無言。

這樣,亦微的心就變得很重很老,像一枚漿果,在深秋的枝頭,危危欲墜。

那段日子,她常常夢到跌落萬丈斷崖之下,而她醒時,總是,忍不住掩一掩胸口,似要扶正她隱隱作痛的心器。

於是她強令自己正襟危坐,著手研究業已廢毀的早期文明:火山塵覆滅了龐貝,洪水浸沒了亞特蘭蒂斯,另外一些如巴比倫如瑪雅,或是由於戰事或是由於疾疫,曾經多麼壯麗,一樣轟然傾頹。反正一切有形無形,到頭來都將廢毀,時間淩駕於所有,極遠與極近,至大與至微。甚至有一天,她知一定會有這樣一天,將不會再有概念,譬如“愛”,譬如“生命”,意義的黑洞怎容凡人抗拒?

但,在廢毀之前,她依然會得灼灼於愛,並且終生,渴望不休。

有一天下午,亦微忽想起她有一套安東尼奧尼的碟片前次放在了承友那裏,便下樓去找。

在門上隨意敲幾記,沒人應,熟不拘禮,她便推門進去了。

那房間裏有股異味聞起來似爛香蕉,混合可疑的腥臭跟大麻氣味,汙濁幾近有形,亦微警惕極了地掩鼻而入,心想好些日子不過來承友竟已放縱成這樣。

地上,雷陣般布滿泡麵杯跟空酒瓶,亦微趔趄邁兩步,腳下忽一滑,腳掌移開看時,卻是一隻用過的避孕套,見之,亦微挑了挑眉,隨即朝床上望去,呃,真精彩,棉被間正纏著兩個人,室內不高的溫度裏,他們交相裸著白色的臂、腿和臀,大概是做得累了,伏在彼此臂彎,正在睡。

亦微自知來得孟浪了,趕忙躡足退出去,不料這時卻有第三個人掀被探出頭來,這一位,才是厲承友。他媽的,竟是活生生的三P。承友認出是亦微,就坐起身,抓一抓頭,問她有什麼事。

她早給驚得忘了此行是來幹什麼的,隻輕聲地,半是責備半是取笑,說他,“真墮落。”

承友也不惱,嘿嘿笑兩聲,突然沙著嗓子道:“亦微,這些天我突然察覺,有沒有我在,之前我混的那些個圈子照樣有意義,或者沒意義。不,興許本來,世界上就不存在意義這回事的,我們一直都被騙了。”

他蓬著頭,嘴角甚至還有涎水的淺黃印子沒有抹去,但竟說出這番話來,亦微吃了一驚,不知他已想過這麼深。

因為房中有動靜,床上那兩人似要醒了,動了動,雙雙呻吟起來。

雖說亦微並不是個怕羞的人,但也不至於太厚顏,恐大家照麵尷尬,便匆匆向承友敷衍道:“我們改天再聊”,拔腿出去了。但她曉得,不會有“改天”,他跟她再也不會觸及這個話題。

不過亦微可以體會他,體會當厲承友在虛妄中,意義的廢墟裏,他隻能竭盡全力去做一枚快樂的小Gay,並無本質區別,有的人是以文字頂住絕望,而有的人,則以肉身的荒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