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舞者胡安隻在黃昏至子夜時出現,日光下,他另有一重變貌:胡安受雇於一個二手車賣場,在那裏,買車的人可以獲贈二手色情雜誌;熱浪襲人的中午,他愛在一輛舊卡迪拉克的後座聽音樂睡午覺;沒有什麼錢,但不大樂意讓女士付賬,這是胡安。

“你呢?你有沒有愛過什麼人,而之後,你不能再相信愛情?”

亦微被問得胸口一悶,不能言語,舉目隻見海麵上粼粼閃著銀沙,她望著胡安的臉,突然湧起情欲。

她知道她可以很快樂,當她躲開她的心。

回來亦微看當日的相片,有一張胡安替她拍的,她很喜歡。是站在地中海的晨光裏,她身上裹的黑披肩讓風揚起一隻角,樣子像鷲,斂著翅膀。

入夏後,城裏突然湧出不少站街女。這兩年全球經濟衰退得很厲害,多數移民找不到工作,出國時借了錢,又得還債。其中不乏中國人,很容易辨認,個頭小小的站在那裏,姿態很僵,見了亦微這樣的東方臉,眼神總是一躲,生活有時可以很沒有希望,但不表示人沒有尊嚴。那幾條街此後亦微往往刻意避開不走,她不過是怕那些中國女子心裏難過。

正式到了旅遊旺季,日本和北歐闊綽的觀光客開始大批前來,海灘人滿為患。

而胡安跟他的同伴們終於有機會在一間酒吧駐店表演,逢三五六的夜間,從子夜跳舞到淩晨兩三點。

酒吧的名字叫“紅”,格調不高,很俗豔。但因為是在海邊,占著個地利,生意還不錯。主人是個中國東北女子,高顴骨,嘴唇很豐厚,又愛搽血樣的口紅,很老派地勾著唇線,有點年紀了,亦微跟著店裏的華裔夥計叫她紅姑。

“嗬,昨天一個同鄉的兒子辦婚事,室外婚禮,就在前麵靠近燈塔的那片海灘。新郎新娘乘著快艇出現,一切都很完美。結果你猜怎麼著?新郎的相好跑來攪局,還把新娘的媽給打了,一臉都是血”,紅姑顯然有點惺惺相惜,“當年我也算是個野貨了,但那個妞兒,哇噢”,一麵說,她一麵把左邊眉毛挑很高,“really a tough bitch。”

亦微笑起來,知道紅姑純粹是興奮於婚禮上出了這樣的事,畢竟,至少,紅包給得值回票價。

“中國人?”她問,湊紅姑的興。

“是,樣子媚得咧,嘖嘖。不過我要是個男人,我也不會娶她,因為不像一個老婆”,說時紅姑臉上一動,許是想起了自己,但很快又接著道:“那姑娘,據說是個搞藝術的”。

這時胡安恰換好了衣服從後台出來,穿著無袖T,露出兩條暗金色的胳膊,像古羅馬的神。胡安是那種夜行獸,夜越深生命力越旺盛。見她二人在聊,他對她們一笑,然後朝門口歪歪頭,對亦微說,“走吧。”

長夜未央,巴塞羅那的半空中依然浮蕩著音樂、酒精和夏日的荷爾蒙,不遠處海灘上有交纏的人影,尋歡作樂是很正當的,如果你是一個成年人而且已經知道生命其實充滿了悲哀。

夜風中,亦微仰起臉來,問胡安,“據說這個季節的巴塞羅那,空氣中會有微量的可卡因,是不是真的?”

他便低頭吻一吻她,道:“那有什麼,南美洲人在新石器時代已懂得嗑藥。”說完他放肆地咧嘴一笑,走去街對麵開車。

亦微則站在原地,也笑,點了一支煙。忽又想起什麼,折返回去。吧台旁,紅姑已經跟一個芬蘭客人打得火熱,亦微不得已插話,問她,“嗯,紅姑你那位同鄉,姓什麼?”

紅姑回過頭來,聳起一隻肩頭,感興趣地望著亦微,答道:“姓傅,傅鬆岩。你聽過?在東北,黑白兩道都得買他的賬”,接著她眼神一跳,整張臉突然閃出一種魅豔的光芒,“信不信由你,早年我跟他,有過一段情。這間酒吧,是他送給我。”江亦微信。一個女人,再沉淪,再疲憊,當想起自己曾經被愛的那一瞬間,她的臉,依然會亮如神跡。但現在亦微的擔心被證實了—那個大鬧婚宴的tough bitch,就是鍾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