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西班牙開著一種花。

紫色,花瓣的質地很厚,從高高的樹頂墜下來,發出很響的啪嗒聲,像自殺,起風時落得一地都是。

亦微對植物一竅不通,卻也認得這種花其實國內也有,隻不過顏色沒有那麼豔,花朵也小一點。

客裏無賓主,花開即故山。驀地,亦微記起有一年冬天,唐清容在狂風中搖搖蹲下,對她說的“我好痛”;還有那年承友喝醉了酒,額角流血,蛇一樣蜿蜒,對她說的“堅持沒有意義”。亦微心裏很重,墜著她,不能動,不能起落。

胡安覺她今夜尤其靜默,看她時,隻見伊人正襟坐在副駕駛位,右手微微掩著胸口,麵孔上沒有表情,甚至沒有年齡,無色無相,似一尊觀音。

這時亦微卻已想到那年初春,佻達的白色日光裏,采采豔麗如蝶般靠近,她說“萬幸我不懂得愛情”,而如今她懂了,並且,沒有辦法假裝不懂。愛情就是,天地之大,沒有你,走到哪裏我也隻是異鄉客。沒有你,我如此孤獨。

然而,人必須承受孤獨,正如他們,承受生命。

但性愛又黑又甜,如火如荼,情人的嘴唇和手指都在激烈地邀約她,共赴溫柔與暴烈。

於是江亦微再一次臣服了,黑暗中,她的雙腿無比馴順地延展,白蛇般盤繞上胡安的腰線。他的腰細實光滑,就像豹。他起伏如獸。

忽聞車外啪嗒啪嗒兩聲,她跟他都聽到了,以為有人,就停下來,但兩具身體仍纏在一處,四手四足,是欲念最原始的造像。聽一回,沒有動靜了,他們再繼續。饜足過後亦微才想到,其實那聲音不過是那種紫色的花,落在車頂。

回程時亦微突然說,“胡安,幫我找一個人。”

傅存光出現時樣子很宜人,完全不像是被攪亂了婚事的倒黴丈夫。

白色亞麻襯衫,卡其褲,也十分從俗地,赤腳趿著人字拖,眼睛在鏡片後麵彎彎的,像在笑。

見了亦微,叫她江小姐,並且依然很客氣地伸出手來跟她握。

她有點抗拒,卻還是把右手伸過去。恰是因了這兩秒鍾的遲疑,江亦微終於看清楚,傅存光虎口上的刺青並不單單是一個“壽”字,而是從手腕開始,青藍色細細小小的一行寫著“情深不壽”,橫平豎直密密地織著,似一條傷口。這真是她見過的最奇突的刺青了。亦微心下駭然,卻也多少有些釋懷,原來是個跌了跟鬥過來的,難怪鍾采采那麼豔異都奈何不了他。

亦微也不跟他寒暄,直接問道:“你把采采怎麼樣了?”

傅存光聽了,料到亦微隻會把他往壞處想,竟跟她玩笑道:“江小姐,你放心,采采還活著。我不是殺人犯,我隻是不能娶她為妻。”

“你一直給她錯誤的希望。”

對方被指控得笑起來,“采采是很好的玩伴,隻要她肯讓步哪怕一點,我結不結婚其實有多大關係?江小姐,你說說看?你一向比采采講道理”。

嗬,講道理?那不過是因為我不愛你的緣故,亦微暗想,搖了搖頭,這個人千好萬好,到底隻當采采是個寵物。

總是這樣,當事人焚稿斷癡情,弄得泣血,其實旁觀者好比說此刻的江亦微常常會在心中默念一聲“何至於”?這樣她也就無心戀戰,幹幹脆脆地問,“采采現在哪兒?”

“她從婚禮上被警方帶走。放心,隻是嚇嚇她,沒打算來真的。雖然,她把我的嶽母大人抓得滿臉是血。”傅存光說著,擠了擠眼睛,像是覺得很有趣。這個人,其實並不真的在乎任何人吧,除了他自己。

但傅存光實在很是斯文得體,送亦微到車上。

胡安正在車裏聽收音機,恰好不知哪個頻道在播比才的《卡門》,一把豔麗的女聲反複唱著,l’amour, l’amour,愛情,愛情,不像是告白,更像是脅迫,很絕望的。隔著車窗,亦微忽又仰頭看了看傅存光的臉,金色的日影中,他微微眯著眼睛,看上去很安靜,他的心是否已不再被愛的幻象困擾?亦微便問,“你,根本沒有愛過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