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那班朋黨很高興有鍾采采的加入,鞍前馬後,亦步亦趨,捧得她什麼似的。

亦微則驚訝於歐洲人也懂得欣賞采采的媚,之前她見過不少他們口中的東方公主,統統長得似迪士尼的花木蘭。甚至,有那麼幾個瞬間,她以為從前的那個鍾采采又回來了,談情而不動肺腑,不屬於任何人,不為任何人心痛,但是從前的鍾采采不會歎氣,也不會,借著浴室的水聲哭出來,以為這樣就不會給人聽見。

這天在廣場旁邊的一座涼亭,他們一群人圍坐在那裏喝香檳吃葡萄,有人在彈木吉他,周遭浮動著薔薇科植物甜而厚的香氣。生命很長。男人們開始談論歐洲杯。

采采撥了撥頭發,姿勢很豔,麵孔卻很寂寥,她說,“亦微,過去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那麼違心,明明愛著萬劫,卻一直跟別的男人戀愛。現在我知道了,那是因為,沒有辦法”。

亦微聽了就笑,但內心同時湧上疲勞感。她不打算再討論他。

記憶依舊清晰,頭一回來西班牙她才六歲,崔顏帶著她還有萬劫來此地工作。人生第一顆乳牙掉落時她正坐在沙灘上吃烤魷魚,牙齒和著食物吞落肚,口中一腥,自己覺得了,嚇得大哭起來,萬劫為此笑了她一個夏天。那時一切都是初次,新鮮的,直到今天,再沒有什麼能夠令她驚奇。

十月的巴塞羅那起了風。

街頭翻飛著作廢的傳單、海報、酒吧的優惠卷“星期三女士免費”。

“每年一到這個時候,我都會有點小感傷”,胡安微笑道:“因為最熱鬧的部分過去了”,他拖著亦微的手,“而且,不論練習多少回,我還是不能習慣說再見。”巴塞羅那大學高迪建築的那個項目成功結項,亦微交了兩篇報告,做了工作總結,不日將離開西班牙。

“哇噢,原來你是這麼的柔情”,亦微停下腳步,抬頭望著胡安好像上一秒才認識他,又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劃過他的臉頰,“可是你跳起舞來樣子卻很決絕,咬牙切齒,像是要去殺人。”

“嗬,因為那是弗拉明戈。沒有人笑著跳弗拉明戈”,胡安道:“弗拉明戈是燃燒也是熄滅”。

如果一個人明白了生命,也就明白了弗拉明戈。

隨後兩個人十指緊扣,走去街角一間餐館,雖然天氣已經有一點涼,他們還是選擇坐在室外。桌上點著彩色的小蠟燭,在風中危危地晃著,人影樹影都一浪一浪,像坐船。

“第一次見到你,我以為你不喜歡異性”,亦微向胡安坦白。

“嗄?”他吃驚,“為什麼?”

“因為你的屁股太漂亮。我不能相信直男有這麼好看的臀部。”

胡安聞之大笑不止,一邊伸手捏她的臉,“你跟我在一起該不就因為這個吧?”

亦微卻點頭,“也許,再加上你講的那些葷段子”,說著,狡黠地眨一眨眼。胡安無奈極了,笑得垂下頭來,金棕色的麵孔在燭影裏顯得尤其暗。亦微相信無敵艦隊時期的西班牙人也有同樣的麵孔,危險嗜殺的海盜臉。她這才發現,他其實一點也不像萬劫。

“幾時回中國?”

“我們會先去一趟巴黎。”

“啊,是,女人都不會錯過巴黎。”

“順便探訪一個朋友。”她跟鍾采采打算給唐清容一個驚喜。

“你很特別,我會想念你”,胡安說得動了感情,眼角一潮,連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亦微卻不以為然,身子向椅中靠了靠,道:“唔,你不會,一轉身你已忘了我的名字。你天生不能記得每一個女人。這是你的天賦,不要辜負它。”

胡安聽了,隻是看著她微笑,並不反駁,卻又拉起她的手,在掌心深深一吻。

飛抵巴黎已是深夜,亦微跟采采在布洛涅森林區找了個家庭式小旅館住下。

房間臨著湖,黑沉沉夜色中,風吹林動,傳來一陣一陣涼涼的水腥氣,巴黎的秋意已經很濃。亦微狼吞虎咽吃完一份奶油蘑菇湯,又對采采說,“天,我真想念清容。要不是已經到這裏我也不會承認。”因為如果不能相見,想念不過是徒勞。江亦微一貫是個行動派,她不喜歡徒勞。

“我打賭清容胖了”,采采道:“賭一歐元。”

亦微暗笑,鍾采采在西班牙胡吃海喝增了五磅,巴不得全世界都變胖了來陪她。

第二天很晴朗,天空中卻有銀灰色的雲朵,一團一團疊在天際線上,清晰,靜止,有綢的質感,似印象派的畫。她們兩個在街邊的咖啡館隨意吃了一餐,之後一道找去十六區,清容的家離巴黎第九大學不遠。

“唔,我更喜歡左岸。知識分子和藝術家都住在左岸”,采采說,語氣很武斷。

“但清容的老公既不是知識分子也不是藝術家,他隻是有錢。”亦微很耐心地解釋。

采采卻已換了話題,“四年不見,你說清容會不會認不出我。”

“小姐,你又沒被潑硫酸,你隻是,長胖。”亦微奸笑著答。采采聽了,氣得撲上去擰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