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航班還沒有起飛,馬修卻已死了。

清潔工人發現他倒斃在一條暗巷,警察的結論是劫殺,他又喝得爛醉。

江亦微跟鍾采采不得已從機場趕返市區,巴黎髒髒的,一地都是殘雪。采采一路上很靜,不時望一望亦微的臉,目光複雜而焦灼。亦微也無言,卻在警察局的台階上跌了一跤,兩個膝蓋都是雪水。馬修的母親多年前已過世,父親患阿茨海默症,住在老人院加護病房,亦微並未費太大周折就爭取到寶琳的監護權。之後又忍受了十分繁瑣的法律程序,終於可以帶寶琳回國。

“寶琳你願意嗎,跟我一起生活?我們回中國去。”

小女孩點頭,金紅的卷發在腦袋上顫顫的。亦微從口袋裏摸出一管潤唇膏,替她上嘴唇塗一下,下嘴唇塗一下,之後牽了她的手出門。走到街上,有紅氣球升空,寶琳仰麵看一陣,又問亦微道:“Yvette,中國在哪裏?”

“如果你順著這個方向一直走,就可以到。”亦微指一指東邊。

“噢”,寶琳很老練地點了點頭,抿了抿嘴唇,頰上隱隱現出兩個酒窩,她真是一個美麗的小孩。

亦微一麵走一麵微笑,路上聞見清香像是百合抑或風信子。巴黎的花店四季營業,此地人們的生命裏不能欠缺花和香檳,奢侈一點還會要求寶石和愛情。人在巴黎,可以沉溺的事物有很多。但這些當中,沒有一樣能夠滿足唐清容,“我是有罪的,我不能這樣生活”,她被絕望埋葬,很冷很靜,像大雪覆上原野。

在機場大廳,寶琳突然很沉默,垂下頭看她的雪地靴,又抬起一隻腳來給亦微看,聲氣嫩嫩的,道“爸爸買給我”,停一停又問,“Yvette,爸爸在哪裏?”

采采辦了登機手續回來,剛好聽到這句話,僵在一旁,隻看亦微如何動作。

亦微卻很鎮定,蹲下來,跟寶琳臉對著臉。

“在這裏”,她說,一麵親吻寶琳的麵孔,“還有這裏”,又牽起她的小手吻一吻。然後她逐一吻遍寶琳的頭發、鼻子、耳朵和嘴唇,一麵說“這裏,這裏,這裏和這裏”。寶琳給她吻得咯咯笑,往她懷裏鑽去。亦微便擁著她,撫著她的背,輕聲道:“爸爸就在寶琳身上,到哪兒都在的。”

寶琳聽了很安慰,又貪心,接著追問,“那媽媽呢?”

亦微就笑了,“寶琳跟媽媽一樣有一雙中國眼睛。”

的確,寶琳的樣子雖然完全是個白種人,但那雙黑眼睛卻無盡艱深,幽遠,兩丸眼珠又潤又亮,好像龍眼的核。她大概是把她身體裏所有的中國血,都用來長這雙眼睛了。

機艙裏氣氛靜謐,大多數人在睡,有人戴著耳機聽歌讀小說。

舷窗看出去,星子特別的亮,夜色垂落如藍絲絨垂落,周遭充滿機械化的溫柔,無所謂時間,似微茫的太空飛行。人不該離開地麵太久,狹小孤寂的空間令人忍不住朝本質逼近。但其實生命不應當離本質太近,除非是獸或者是神。

寶琳已經睡得很沉,身上搭一條天青色絨毯,肚子一起一伏,發出幼兒才有的很小的鼻鼾。

亦微發現,寶琳一睡著,周身就會散發類似痱子粉的嬰兒香。

這時采采才靜靜發問,“亦微,你做了什麼?”

沒頭沒腦,亦微轉臉望著采采,很茫然。但是鍾采采的眼睛幽暗得恐怖,又有點像受了驚嚇,睫毛張很開,於是亦微明白她在說馬修的死,便道:“警方都說了是一樁意外。我能做什麼?”

“嗬”,采采冷笑了,搖了搖頭,耳鐺亂晃,啪啪打在兩腮,“我曉得你恨他。”

亦微隨即截住話頭,“鍾采采,不管你要說什麼,想清楚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