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微就起身,慢慢走過去,一腳一腳都似踩在雲上,聽時,那邊卻是狄重山,“亦微,我是狄叔叔,你媽媽……”
“我知道了”,她打斷他,那個消息她不想再聽第二次。
“前日事發後,我們一直撥你手機,接不通。”
“我的手機在斐濟跌落海,原以為不會有要緊事,……”亦微漫聲說著,忽覺胸口一緊,急痛攻心,一徑昏倒在地上,手裏兀自握著聽筒。真的扛不住了她想。她不能原諒生命。
北半球的冬天,凜冽如刃。
昏聵中,江亦微感到有人來撫著她的額,手涼涼的,喃喃對她道:“亦微,亦微,你太累了”,她直覺那是她的父,口中叫了“爸爸”,卻不知對方聽不聽得到。
淩晨時有人在她耳邊咳嗽,她便醒了。其時北風正勁,刮得窗欞哢哢亂響。亦微勉強扶了頭四下看一看,卻見萬劫跟唐幻,一邊一個,各自蜷在她身畔,想是倦極,竟都和衣在她床上睡了。萬劫咳很凶,整張床都在震,他卻沒醒。唐幻胡亂趴在枕頭上,臉給壓得變了形,嘟著嘴,似小豬。亦微便替她翻個身,手腳都整頓好,扯來一塊毯給她掩在身上。又自忖,倘若想哭,現在倒是不妨放肆落幾行淚,凝神想一想,卻哭不出來。隻好作罷,暗暗起了身,潦草裹條披肩,走去廚房倒了半杯威士忌來喝。繼而團身坐在水池旁邊的木頭方凳上,望著窗外幹裂無情的北方天空,抽了幾根煙。
廚房的天窗常年不關,這時正有一線一線寒風灌入,亦微伸手將披肩拉緊一點,忽想起這條黑披肩還是數年前崔顏在她那裏小住忘記帶走,她日常拿來禦寒,這裏那裏,竟也跟了她這些年。亦微於是吃了一驚,方想到她一定是深愛她的母親,自己卻不想知道。她又記起崔顏說,“亦微,我希望你快樂”,說時拉著她的手,有點醉意,微微乜斜著眼。嘖嘖,兩個人徒然對峙這麼久,還沒來得及親近,如此竟已錯過了。就這樣?一時間江亦微十分泫然,她知她將抱憾終身,不自禁將麵孔埋在膝頭,這樣才流了淚。
然而事情像是也隻好這樣了,否則她應如何原諒?如何靠近?如何訴說愛與痛與溫柔?她想她不能。因為她是江亦微而她是崔顏,所以情形困窘不堪而她們不能。這是她生命裏又一個無能為力的僵局。想到這裏,亦微愈發哭得渾身打顫,良久良久,才站起擰開水喉洗了臉,之後雙手撐在水池邊,盯著麵孔上水珠一滴一滴墜下,她才覺心裏靜一些,漸漸平複下來。
不一時,亦微聽得背後有極微極微的腳步,回頭見是唐幻,蓬著一頭金紅的發,勉力舉著一張睡臉,低聲說餓。
亦微這才驚覺東方已有了曙色,外麵市聲漸起,又是全新一日。烏飛兔走,不曾快一點或是慢一點,世上有一樣最平凡及無情的東西叫做“日子”。於是她洗手做了雞湯麵給唐幻,自己卻沒胃口,聞見淡淡的油腥氣,幾番欲嘔。
唐幻呼嚕呼嚕吃著麵,一時卻又停箸來問她,“亦微,你為什麼難過?”
亦微撫了撫手臂,垂眉道:“唐幻,我的媽媽死了。”說完她自己先嚇一跳,原來這麼輕易。不過一宵之間,她已接受了這個消息。
當真有草菅人命這回事,一個人的死如恒河下沙,這麼輕易。
臥室裏,萬劫仍在睡,睡姿卻甚緊張,一條胳膊彎起來壓在額上,手裏握著手機。
唐幻對他很好奇,站在麵前看半天,又怯怯伸手過去摸他的胡髭,之前她沒見過絡腮胡的男人。
亦微環著臂倚在門上看一回,心中正不知是何滋味,待要走開,萬劫的手機卻響了。他被驚醒,在床上猛然一震,突地坐起來,唐幻嚇得倒退兩步,急回頭找亦微,見她在,慌慌張張撲過來。萬劫抬起腕上的表看了一眼,遂以英文跟那邊對答起來。亦微牽著唐幻走出去,順手替他掩上了房門。
隔不久萬劫便出來,見了亦微就問“你還好?”見她默默點頭,他像放了心,走去門廳拿他的背包,已經很舊了那個包,口中一麵說,“美國軍方已決定在湖區展開打撈,我有個朋友說可以讓我參與進去。亦微,生要見人,……,”他卻有意吞了後半句話沒說。她曉得他還抱有希望。她想原來萬劫比她要天真。
沒有開燈,門廳裏仍然暗暗的,亦微立在一角,佝僂著,像是有點吃力,以手撐住鞋櫃。她說,“萬劫,不要走”,說得很輕,說出來已不抱希望,隻是說出來,“不要離開我,萬劫。”江亦微從不哀懇,如此求告已是她的底線。
萬劫埋頭穿靴,沒有看她。
“你明知她已死了”,她故意刺痛他。
這樣萬劫才抬了頭,看著她,眼睛是紅的,像一匹狼餓瘋了,很嗜血。
顯然他痛極了,卻也隻是咬著牙皺了皺眉,並沒有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