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冬天,亦微帶著唐幻去了斐濟。
其時南太平洋正值炎夏,一島燦若雲霞都開著扶桑,女孩子鬢邊往往別著一朵兩朵,明豔照人,很有風情。
唐幻極興奮,不住跑來跑去,水果也不停吃,拾到大一點的貝殼她會得舉起來遙遙給亦微看,並且在嘴裏發出尖銳無意義的呼嘯聲,野氣蓬勃,像個迷你版的獵頭族人。路過的遊人也忍不住逗她,替她插一朵扶桑在頭發裏,深酒紅,白蕊,這個品種的扶桑花有個名字叫快樂。
有天傍晚,亦微洗了澡出來,坐在風裏,周身涼幽幽的,望著露台旁邊的花叢裏唐幻鑽進鑽出,一個人不知在玩什麼。
海平麵上如火如荼,正有一場驚心動魄的日落,亦微獨自看一陣,心裏空蕩蕩的,就埋頭點了一根煙。
近海的地方忽然喧嘩起來,遊客和酒店工作人員紛紛往礁石那邊跑。唐幻從花裏探頭出來,朝海邊張望,手裏捏著幾隻甲蟲,還在掙紮蠕動。亦微叫住一個跑回來的人問了問,原來是有人墜崖,“真可怕,他今晨剛到,特地來自殺”,那人搖了搖頭,一麵說一麵走開了。
唐幻已經悄悄蹭過來,伏在亦微腿上,抬頭問她,“亦微,什麼是自殺?”
她便撫著唐幻的頭,道:“自殺就是,不能再負擔生命。”就是不能再負擔生命的真實與幻覺。
當晚唐幻入睡之後,亦微一個人在露台上抽煙,喝一點酒。不遠的海灘上有人用點唱機播了幾首老歌,聽得她甚覺岑寂,便也起身跟著那音樂的拍子扭腰扭臀跳了一回恰恰。不久海上就起了風,樹影晃動得厲害,斐濟這地方時時有颶風來襲,亦微就回了房,恰聽見唐幻在房間裏說夢話,嘟嘟囔囔似在講法語。亦微正聽得發笑,忽然唐幻音調變高了,拚命喊媽媽,哭著醒過來。她急忙撲過去,摟了唐幻在懷中,輕輕吻她的頭發,“唏,唏,不怕,我在這裏。”小女孩慢慢平靜下來,自己拭淚道:“我夢見媽媽”,停一停,她問,“亦微,自殺的人是否很糟?”
“不,當然不”,亦微說,很多話猝然湧到嘴邊,但終於,她喉頭發幹,隻有默然無語。
唐幻卻不依不饒,黑眼睛盯著亦微看,而亦微已無法麵對,那黑暗洶湧的中國血。是這樣江亦微開始有一點明白崔顏,她的母親。崔顏從不向她解釋她父親的死。或者是因為,死,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沒有人能夠解釋另一個人的死,最親近的也不可以。對死亡不作解釋,如果活著那就去生活,事情隻能是這樣的。
回家是在一個禮拜之後,電梯門叮地打開,唐幻一馬當先衝將出去,在樓道裏跑得蹬蹬蹬,聲控燈大概是壞了,沒有似往常般一盞一盞亮起來。
亦微拖著行李箱跟在後頭,一麵叫她“慢點兒”,一麵掏鑰匙開門。
突然,黑暗裏一個男人撲出來將她抱住,口中連連喚道:“崔顏,崔顏,原來你在這裏”。她驚呼一聲,奮然掙開,定睛看時,那人卻是萬劫。
“崔顏,我找了你好久”,萬劫捏著亦微的肩,幾乎捏碎掉。
亦微嚇死了,借著樓外路燈的光線去找萬劫的眼睛,他的眼發著狂人的光,又紅又熾,明明看著她,卻不像是在看她。這是受了什麼刺激竟會瘋成這樣?亦微的心突然柔軟如雲,輕輕鬆懈了肩頭,不再抗拒,反伸手去摸萬劫瘦得凹下去的雙頰,“你怎麼了萬劫?這麼瘦。我不是崔顏,我是江亦微”,她把麵孔轉向稍有光線的那一邊,“你看,我是江亦微,萬劫。”
於是他就鬆開她,像是有點明白過來,“你不是崔顏,你是江亦微”,重複了一遍,又指著唐幻站在一角小小的黑影子問,“那麼她是誰?”
“這是唐清容的女兒,清容已經沒了,你忘了嗎?”去年清容死後,亦微給萬劫打過一個電話。
“啊,你不是崔顏,你是亦微”,萬劫清醒了,往後退一步,背抵住牆,一脊涼涼的都是汗。
他極為幹澀地記起這些年的事,記起崔顏已經老了而亦微已經成年,他的心隱秘地痛了,“亦微,你聽我說,崔顏搭乘的飛機失事,她失蹤了。”
亦微聽了一愣,並不說話,埋頭找到鑰匙開了門,影子先進了房間,然後是身體,這時卻總覺室內有什麼東西格格響,一驚,才發覺是自己的牙齒。
一定是有什麼在我的裏麵很細微地碎裂了,亦微想,整個身體又麻又涼,脫線人偶般,她挪到沙發邊坐下。
耳邊萬劫仍在說,“當時她由多倫多飛紐約,飛機在安大略湖上空墜毀,殘骸已經找到,但是沒有找到她……的屍體”,亦微聽著就點頭,一麵從大衣兜裏掏出煙來。手指夾著煙才發現手抖得厲害,她放棄了,把那根煙丟在桌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生命裏是有很多事情不能被你我左右,像愛,像死,她因此不能原諒生命。她不能原諒。
這時在房間另一頭,電話響起來,萬劫歎了一口氣,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