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會了太長太久,而參破時已經太遲了她想。於是亦微向窗外望一望,雪霧揚起如塵,高大筆直的北方喬木飛速後退。白的是雪,灰的是公路,但她的心一片黑暗,沒有聲音,沒有光。很快,事物的邊界變得模糊,亦微想她得看清楚一點,但是,她卻看不到了。
出事的是一輛灰色福特。
目擊者稱,該車無故衝上高速公路的隔離帶,撞到中間的水泥路擋後側翻下來。
事發時車速不過剛好開到限速,並不算太快,但撞擊已使車頭嚴重變形,唱機給撞壞了,反複播放著一句Until the sea shall free them Until the sea shall free them Until the sea shall free them ……
手術台上站足整個下午,康澄的腿有點酸,也懶得動,隻站在那裏微微展著臂,由護士替他脫掉手術袍。
隔著玻璃望出去,剛才接受手術的那個病人已經給推進麻醉恢複室。
一宗車禍的傷者,送來醫院時已失去意識,頭部、胸部和四肢不同程度受創,是一例實施全身麻醉的大手術。麻醉級別為最高,施術過程中,病人完全失覺,對自己的身體沒有控製也沒有感知,連呼吸都由呼吸機來提供,但不知為什麼,康澄感到她非常非常的痛苦。那種痛苦跟生理運作全然無關,幾乎是有形的,有時像水泥,有時像沼澤,有時像霧。康澄站在這種痛苦的中心替病人做完手術,連自己都覺得尤其的疲憊。
由於病人頷骨骨折,為方便手術,護士替她推掉了耳後三寸的頭發。手術中康澄就看到,她右耳背後的那一小塊皮膚上,有一枚印章般的紋身,是一個漢字,卻是古篆體,他不認得,這樣看著竟分了神,“太不專業了”,很快他醒覺過來,暗暗自嘲。
此刻那病人正兀自躺在窄小的推床上發抖,隔那麼遠都能看到她嘴唇烏青而皴裂,抖得一顫一顫。大概是手術室裏溫度太低,康澄想,瞥一眼室內溫度計,十七度,難怪,近四個鍾頭的時間裏,她身上隻勉強蓋著一塊布。他就低聲吩咐身邊的護士“給她一條毯”,漫然朝恢複室指一指。
之後他一麵洗手一麵想起那個紋身,那樣隱秘、奇突而魅惑,令人想要吻一吻。
是這樣康澄對這個病人留了心,看一眼姓名欄,原來叫做江亦微。
“江亦微,下次你找死,不要再帶著唐幻”,采采氣得直落淚,也不坐,隻悍然站在床頭,幾乎要衝過去刮她耳光。
亦微剛恢複神智不久,眼神定定的,望著鍾采采,沒有出聲。這時護士走來問她感覺如何,她倒應了,啞著嗓子說疼。那護士已經有了點年紀,看著亦微也許想起自己的女兒,於是很溫厚地勸慰道“忍一忍姑娘”,一麵替她把止疼泵的劑量調高一個額度。
采采看得也很痛心,終於忍不住趨前握住亦微的手,又含淚道:“唐幻傷成那樣,還隻顧著找你”。
萬幸小家夥當日是在後座,車側翻時跌破了額角,縫了幾針,另外胳膊和腿有幾處擦傷,都不算重,不過精神上受了驚嚇,一味要找亦微,後來用了一點鎮靜劑,也就睡過去了。采采去看時,隻見她金紅色的卷發披得一頸一臉,似隻小野獸。
兩人正說話間,唐幻卻已由護士領過來,額角包著一塊紗布,蒼白著一張小臉。見了亦微她就撲進來,也不叫也不哭,隻是矮矮地站在床邊,雙手抱住亦微的胳膊,麵孔貼上去,不聲不響。
亦微就流了淚,以唯一能動的左手撫著唐幻的臉,憮然道:“唉呀,破相了”。
“女孩子小時候,要破一次相才養得大的”,旁邊有人接話,看時卻是個大夫,隨隨便便敞著白大褂,聽診器撩起來揣在胸口的兜裏,頭發很短,微微見青,年紀不小了,不知道有沒有四十歲,眼睛卻很亮。
采采便同亦微介紹,“這是你的主治醫師,康大夫”。
亦微在枕上輕輕點頭致意,卻沒忘記他剛才的話,接道:“噢,你們科學人士也信那個?”
那人撇一撇嘴,似笑非笑,“我這不是叫你信嗎?信了心裏比較好過。”
手術後亦微的嘴唇有一點扭曲,她就這樣扭著唇笑了,眼睛跟過去瞧這大夫的胸牌,“康澄”,她看了就眉目一振,什麼也沒說。康澄看在眼裏,知道亦微在想他的名字真女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