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晚地動山搖刮好大的風,病房裏暖氣燒很足,卻因沒有親友探訪,顯得非常冷清。
同室的兩名病友正看電視,跟著裏頭的綜藝節目笑得嘎嘎嘎。
亦微倚在枕間發呆,聽外麵的風聲,心想不知唐幻此刻正做什麼。今晨唐幻出了院,委委屈屈跟著鍾采采走了,臨走時淚汪汪地叮嚀亦微“你不要忘了來接我”,采采在一邊醋得頓足,挑撥道:“她害得你這麼慘,你還惦記她?”唐幻聽了卻回轉頭去,老著臉,眼睛眨得嗒嗒響,正色對采采道:“你這樣不好”,說得一屋的人都笑了。
采采終日也忙,隻得替亦微雇了陪護,是個三十出頭的胖婦人,又貪心兼著數份差,往往同時幾間病房的跑,做起事來半心半意,剛才亦微差她去茶水間灌暖壺,半天不見回來。算了,亦微想,誰沒有點自己的打算,自己的貪圖跟私心?似這般忙到頭頂起霧腳板生瘡,也不外為了掙多幾百塊,這個城市,著實不易居的,算了。
這時手機在枕邊嗡嗡震,接起來才知是承友。
他在外地拍戲,隔幾天倒總想著給亦微一通電話,“我是沒什麼,我不過是怕你寂寞”,他說。嘴硬,亦微也不點破他,可可?香奈爾怕寂寞成日住在麗茲飯店,厲承友呢就是打電話給江亦微。
得知今天亦微腿上的石膏拆了,承友便問她有沒有試過下地走走,亦微答他,“我今天做的最劇烈的運動,是把煙送到嘴邊”,說著,對住話筒百無聊賴地一笑。承友聽了也笑,嗤嗤嗤,聽筒裏傳出他的鼻息,很清楚,像在耳邊,有熱氣一樣。這樣亦微的心就悸動得很厲害。一念之間,她想起原來他們都是青春的生還者。活下來的亡命之徒,苟延殘喘,痛定思痛,各有各的妥協跟放棄,而另一些,執意開到荼蘼,最終殉葬於他們劇烈的堅持,好比唐清容。
擱了電話亦微仍垂著頭,心裏隻覺亂紛紛的,說不出是何感覺。
正想著,忽覺眼前莫名一暗,嚇一跳,猛然抬起臉來,看時,來者卻是康澄。
對麵的病友見了,在床上欠身跟他打招呼,“康大夫,今天值夜班?”他順勢點一點頭。但亦微曉得康澄在說謊,他周身帶著室外的寒氣,臂彎裏尚挽著他的卡其綠外套。
康澄卻很泰然,隨手把外套扔在旁邊的空床上,口中問她,“還燒不燒”,亦微如實報了體溫。接著他又替她檢視其他各處的傷口。亦微心中納悶,又不便開口問,隻由他擺布。這樣康澄就像是不經意地問起來,“那是個什麼字?”
“嗄?”亦微一時回不過神來。
“這裏。我做手術時看到,猜半天”,他指一指她的耳朵。
“啊,那個”,亦微心一抽,眼神本能地往後躲,但隨即又想,這一生誰沒有錯愛過什麼人?她也不恨萬劫,也不恨崔顏跟宿命,隻是她想,她愛他的時間該過去了。有這個刺青那年她十六,萬劫工作後頭一次出任務去了非洲,她想他想得全身痛,最後默默跑去刺青店紋了他的名字在身上,以為是一生一世的事情。但沒有那麼多一生一世,也許除了生命本身。這樣亦微就橫了心,道:“是個劫字,劫後餘生的劫字”,說出來自己竟也覺得釋然,靈魂如氣球升空,她想她終於自由。
“你信佛?”
“噯”,亦微敷衍他。
康澄就放了心,“哦,我還以為是愛人的名字。”
亦微心想我不會給你知道那麼多。
這時電視裏忽然在播體彩的中獎號碼,康澄趕忙從褲袋裏掏出幾張彩票來,又回頭向亦微道:“你先等一等,如果中了獎,我就立刻丟下你不管,辭職,去南美旅行”,結果當然是沒中,康澄誇張地聳一聳肩,繼續來看亦微的腿,輕輕按著骨頭接駁處,問她痛不痛。
她卻不答他,隻譏諷道:“康大夫,我還以為你熱愛這份工作”。
他就挑起眉毛,滿臉驚奇,“嗬,你以為我喜歡在刀口上討生活?刀頭舔血,不容易的。”明明是外科大夫,給他說得似黑社會,亦微聽了不由得大笑,笑得傷口痛。
末了她抿抿嘴,壓低了聲線,故意問康澄,“你們醫院這麼晚還查房的?”同時看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康澄見她問,遂也看牢她的眼睛,坦蕩回答,“是這樣的亦微,回家路上我走到一座天橋,橋上風很大,我突然,很掛念你。”對於某些人,愛的意思是憐惜。
但康澄喜愛江亦微也因為伊人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人又聰明相,說話愛打機鋒,端地有趣。
他記得她頭一回進問診室,尚未坐定,即指著他滿是茶漬的杯子問,“這是你的煙灰缸?”康澄氣得倒仰,卻也無奈,隻好望著她笑。還有一回她聽他講手術過程,聽得斂聲靜氣,一臉肅然,很滿足他的虛榮心,末了卻丟出一句話來,“刀功這麼好,你大可改行做廚師”,他幾乎血濺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