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澄早年結過一次婚,離婚時也弄得五癆七傷,他自此明白了生命的瑣碎,人所能把握的無非是有限而卑小的快樂。

所以亦微出院時他們擁抱,她把麵孔湊過去給他吻,他卻吻了她的嘴唇。

再過幾日便是除夕,那天夜色來得特別早,地上有雪,從樓的背麵傳過來很稀疏的炮仗聲。

亦微自覺大好了,遂搬張凳子坐在一旁看康澄做西湖醋魚,一麵吸煙。康澄見了就心癢,把頭俯下來要煙抽,亦微伸手過去,他就著她手上吸了幾口。

“唔,我很安慰,也有大夫是煙槍”,亦微笑他。

康澄正專著勾兌湯汁,不以為然道:“死於肺癌的固然千千萬萬,不抽煙的也未必長命百歲呀”。

正說著門鈴卻響了,亦微拄著拐杖走去開門,門口站著厲承友,左手拎著好大一隻袋裏麵裝著酒和食物,右邊胳膊底下夾著唐幻,“看,我在路上撿了什麼?”唐幻已經笑得說不出話來,喉間嘶嘶響。承友把她放在地下,“嘩,好沉,你是不是鐵人?”問她。小家夥聽了就很惱怒,哇哇叫,“才不是,我是羽毛人”,一麵引臂做一個芭蕾大跳,貓般輕捷落地,去年秋天她已開始學習芭蕾舞。早年亦微聽清容說過,如果今後有一個女兒,她會送她去學芭蕾舞。

他們這邊笑鬧未定,那邊康澄卻已接了急診不得不走,匆匆囑咐亦微道“魚在桌上,趁熱吃”,又跟承友點點頭,順手抓了包餅幹揣在外套口袋裏出了門。亦微跟去電梯間,在等電梯的時候踮起腳來吻他,他雙手扶著她的腰,像扶著一陣風。亦微突然覺得很靜,隻有電梯門開了叮一聲,他們兩個給籠在杏黃的光裏。

回去時卻見承友倚著防盜門,手插口袋,寂寂地在笑,亦微就問他,“怎麼?”

承友的大眼睛垂下來如星垂落,看著她道:“亦微亦微,我想你這隻妖怪總得有個法力高強的來收你,原來是他。”

聞言她就低了頭,眉目掩在燈影裏,笑道:“看你要不要被收吧”,說著又揚起臉來,很肯定地,“我喜歡他因為他是個生活過的男人。”她對生活已不再抱有敵意。

吃罷年夜飯,承友摟著唐幻給她說故事,“從前,有一個女人昏睡了很久很久,後來她愛上了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男人”。

亦微正拄著拐篤篤篤從沙發背後過,聽得一頭冷汗,不由得心虛問道:“你們,在講什麼?”唐幻便把腦袋仰在承友的肩上,望著亦微,天真道:“睡美人故事”,亦微白承友一眼,“唔,這麼後現代的講法,我以為在說我”,承友捂著嘴偷笑了一晚上。

近午夜時他們盤膝坐在地毯上痛飲承友調的雞尾酒。

咖啡甜酒跟伏特加,兌牛奶攪勻,承友說酒的名字叫做白俄羅斯,調法是狄重山教給他,“義父,唔,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帶戲的人”。唐幻趴在沙發上眼巴巴地望他們一陣,終於說“我也要”,承友像是早有準備,應聲把牛奶瓶子遞給她,三個人還幹杯,互相說新春快樂。

突然之間天空亮如白晝,耀得人眼角一閃一閃如有星跌落。

承友急跳起,霍一下掀開窗簾,先自驚呼一聲,又叫唐幻來看。

原來是對麵樓的天台上有人放煙花,揚起時如炬如鑽,落下時如花如雨,金色火焰,紫色熄滅。

亦微抱臂立在窗前默默看一陣,麵孔上給映得一瞬藍一瞬紅,末了她輕聲問,“承友,記不記得那年除夕?”他也不問是哪一年,隻點一點頭。他跟她都記得,終生不會忘記。

“七年這麼快”,亦微唏噓。

承友聽了不禁打一個激靈,“七年?已經這麼久?像是昨天的事。”他不由得撫一撫額頭,茫然在室內打了個轉。那一年唐清容在狂風中為一個男人落淚,瘦削的肩頭抖動如刃,凜冽,卑微,埋下死亡伏筆。承友當時站在一側靜靜看著,心頭湧起一絲異樣的感覺現在他知道那是悚懼。人在年輕的時候多多少少是瘋的,他想,隻有瘋人才會偏執於某一件事某一個人,把疼痛的感覺當成愛情本身,其實,到頭來,也沒有那麼多好堅持。生命是燃燒也是熄滅,承友想。

旁邊,唐幻好興奮從沙發上跑下來,腳上著一對彩色條紋羊毛襪,拖鞋也不穿,隻在地板上亂蹦,口中不住說,“這裏,這裏,這裏”。真神奇她的手,指向哪裏的天空,那裏就真的會騰起一朵煙花來。

承友跟亦微幾乎看得呆了,相視乍舌,漂亮的小孩子都像是有魔力,連煙花也要聽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