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曙色初動,映得一街的雪都是很淡的粉色。
康澄踏雪而歸,進得門來,隻見一地都是爆米花,他們三個已經睡著了,電視兀自開著,播著一檔乏善可陳的綜藝節目。
獨霸一座單人沙發的是唐幻,蜷趴在那裏如幼犬,身上搭著不知誰的睡袍。承友跟亦微則各自歪在長沙發兩端,腳都幾乎伸到對方嘴裏去。亦微長頭發拂得一臉都是,傷腿垂在地上,睡姿很慘烈,但竟然,在輕微地打鼾!無奈至極但康澄笑起來,轉身從臥室拿兩條毯來替他們蓋上。
亦微跟承友這樣親熱,剛開始頗令康澄不適,但後來他漸漸也明白了,有些關係看似複雜其實單純,好比現在康澄忽然有一種感覺—在他麵前的這兩個人逾越了年齡性別,以絕望為僅有維係,他們是難友是生死之交,精疲力竭栽倒在沙灘,而之前他們曾在暴風雨中泅過整片黑暗的海洋。
那年夏天亦微搬了家,邀采采跟承友來暖宅。
采采前不久剛去了一趟澳洲,仍然慣性地保持著熱褲人字拖造型,整個人看起來年紀很幼,頭發染成金栗色,鬆鬆散散結一條辮子,她本就胸豐臀翹,如此更似洋女。見了唐幻,她就淹然百媚地蹲下來逗她,“瞧,我們兩個頭發顏色差不多”,唐幻則很認真地撩起自己的發梢跟采采的比一比,然後說,“我的顏色比較好看”,把采采噎得打跌,直起身來揚聲抱怨,“喂,亦微,唐幻還是不喜歡我”。
“你贏得全世界的愛還不夠?不如就放過我們唐幻吧”,接話的卻是承友,笑吟吟地從廚房走出來。
采采見他穿條蘇格蘭紅格子褲,戴一頂淺灰色平呢軟帽,似從雜誌裏走出來的,渾身還帶著銅版紙的反光,鮮麗得不像真人,遂也反戈一擊,笑道:“哦喲,扮得這麼出位,你是怕狗仔不跟你是不是?”
“過氣明星一個,買他們來跟都未必跟”,承友坦蕩自嘲。
“嗄,這才紅了多久”,采采詫異,以為才紅了沒多久,但扳起指頭細算起來,也有五六年,其實不短了。
“我很知足的,有風駛到盡,無風潛到底,反正再唱三百年我也成不了鮑勃?迪倫,我甚至成不了劉德華”,承友說得很怡然,一點焦灼也沒有,自顧自走去酒櫃挑酒喝。
今時今日采采換了伴侶,拉了人過來廚房跟亦微介紹,“黎天舒,我的女朋友。”
亦微正以木勺舀了湯喂到唇邊,咂一咂嘴,覺得滋味剛剛好,這才從灶頭抬起臉來,笑問采采,“怎麼,傅存光徹底敗壞了你對男人的胃口?”再轉眼看那位黎小姐,卻是簡單穿著一襲黑色府綢連身褲,雙手插在褲袋裏,露出兩枚白瑩瑩的鎖骨,不動聲色卻有種很強勁的性感,像個阿瑪宗女人,心中先喜歡了,對她點點頭。
天舒微微笑一下,又道:“我也是采采的經紀人。我真心熱愛她的畫。”
康澄在一側聽了就開她們玩笑,“哦,我知道,幫采采把豆腐賣成肉價錢的就是你。”
誰知采采竟一點也不生氣,隻親昵將下巴擱上天舒的肩膀,笑言,“你都不知天舒有多能幹,我提供一碗粉絲,她能賣出魚翅的價。”
飯後天色暗下來,卻還能遠遠望見西山一脈清晰的伏線,東三環上汽車的紅色尾燈,耀成一片豔麗的珊瑚海。
他們支個桌子坐在風口打麻將,立式台燈拖過來把台麵照得明晃晃的。
康澄兀自在廚房裏頭善後,唐幻則搬張椅子坐在亦微旁邊,專心吃雪糕。
采采一麵摸牌一麵瞥唐幻一眼,不由自主對她道:“喂,唐幻,你怎麼能一直這麼漂亮?”
小家夥聽了,便懶洋洋地轉過臉來,嘴角還沾著雪糕,語氣很無奈,像是不勝其擾,“唉,一直漂亮也很無聊啊。”承友在旁邊噗哧一聲爆笑出來,拍著桌子笑道:“看看,看看,隻有好看的人才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采采忽又想起什麼,遂跟亦微告狀道:“唔,這家夥,在你麵前倒很會賣乖。你都不知這個唐幻有多驚世駭俗。上回你住院,我帶她去吃西餐,叫了一份羊排,她竟然直接用手抓著吃,吃完還敢吮手指,窘得我不行”,其實不止,采采尤其記得當天鄰桌坐著一個小男孩,打個藍色的小領結,很紳士派地,認真用刀尖把麵前的黑椒腓力切成丁,看到唐幻的野蠻行徑下巴幾乎掉下來,以為見到鬼。
誰知亦微聽了卻不甚在意,悠悠打出一張牌,口中向采采道:“東西還是用手抓著吃比較香。你說是不是?”轉過頭去問唐幻。小家夥完全在狀況外,但見亦微來問,也一本正經地點頭。人們為了文明付出太多樂趣為代價。
“嘖嘖,你倒是慣得她”,采采無奈。
黎天舒卻笑道:“天使麵孔,魔鬼行徑,這家夥長大了不得”,又碰一碰采采的胳膊肘,道:“我看絕對勝你多多。”恰這時承友丟下個一筒,天舒便叫胡,將牌放倒來看,原來是副帶幺牌,承友咽了口唾沫,連呼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