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嘩啦洗牌時,亦微像是今天頭一次看到承友,笑道:“承友今天穿得似大河戀的舞者”,一說出來大家都說像,亦微手裏不停碼牌,口中又道:“不過,我最中意的,還是你在狄叔叔葬禮上扮粉紅兔女郎”,眾人一聽都笑了,拚命點頭。
兩個月前狄重山過世,葬禮謹遵他的遺願,辦得似狂歡派對。發出的治喪函上,特地以大號字體提示“請勿著黑”。他生前沒有配偶子女,朋友卻來了個漫山遍野,三教九流都有,豔異非凡。承友因有個義子的名分,還混充家屬站在一側答禮,作兔女郎裝扮,有粉嘟嘟的耳和尾,十分搶鏡。最得趣的是那個墓誌銘,隻寫著六個字,“下世紀再嬉戲”,沒有姓名,沒有生卒年,沒有逝者相。兒戲到底,端地是極其快意的一生。亦微他們幾個由衷折服於他的遊戲心態,當他們回想起這個人,心裏悵然是有,但幾乎沒有悲傷—因他生時,真的,真的,很快樂。
那位黎小姐好生豪爽,明知采采在做清一色,卻也肯拆了張來給她吃。
“嘖嘖,你倒是慣得她”,亦微照撿采采的話來揶揄她倆。
“嗬,既然慣得起”,黎小姐笑答,手上翻來覆去玩著一枚籌碼,她的下首坐著采采隻顧看牌,興奮得眉毛滿臉飛,果然,下一張就自摸了。
等到康澄從廚房裏出來看時,承友竟一把也沒胡過,輸得個臉綠。抬頭見了康澄遂向他訴苦,“三娘教子的牌桌,萬萬不可以上”,語氣懊惱透頂,康澄拍一拍他肩膊表示同情。
入夜下了一場雷陣雨,濃雲堆在天邊,一時層層疊疊像島嶼,一時又遊移如同恐龍和鯨。
雨勢突然變得很狂,打在窗台的一盆茉莉花上,葉片濺起水來,沾濕亦微的衣角。周遭都是涼爽夏之空氣。
他們四人正戰到酣處,承友的手機卻響。是朋友約出去喝酒,他趕忙一疊聲說好。擱了電話承友長籲一口氣,“真真好友,救我賤命。留在這裏結局是給你們三個輸得清光”。
倒是真話。承友一路輸得底兒掉,卻是黎天舒攻城掠地大獲全勝,采采跟亦微些許小贏。采采坐承友的上首,順勢拿了他的錢包來看,“喏,這不是還有一遝,慌什麼?”承友卻嬉皮笑臉道:“尊嚴,主要是尊嚴。”
說話間雨已停了。采采跟天舒看看表,也知時候不早,遂一並都散了,各自打著哈欠跟亦微說留步留步下回再約。
亦微關上門,在客廳裏呆呆站一陣,嘴角有一個灰淡的笑影,鼻端還似有訪客留下的香風細細,一時又不知怎麼像是聞到梔子的氣味。
她打開唐幻的房門,躡足走去床邊看一看,深藍的夜色裏,唐幻已經睡很熟,睫毛扇子般覆在眼上,跟著呼吸一起一伏。
亦微轉而走去臥室找康澄,他還沒睡,卻是在書房看電影。她也不打岔他,先倚在門口看一看,認得那電影是戈達爾的《筋疲力盡》,已經演到收梢,男主角中槍後沿著長街踉蹌跑走,後來倒地死了,而女主角的臉上沒有悲喜,頭發如少年般清簡頑劣,中性的,像個神。嗬,1968年—偉大而徒然的1968,那些美麗的年輕人以為自己能對虛無做點兒什麼,但其實並不。
等到字幕起來亦微才走過去康澄背後環住他,“重溫新浪潮?”
他竟一點沒受驚,隻伸一伸懶腰,道:“唔,他們都走了?”
“嗯”,亦微的鼻子觸在康澄耳後,那裏散發著一種很淡的汗味,她很貪戀地嗅一嗅,又道:“那位黎小姐很美,風度也好。”
“可是我更喜歡你。”
亦微便哧地一笑,擰他的下巴,“嘁,灑狗血。”
康澄倒是認真的,輕輕撫著她的臂問,“亦微你知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最可愛?”
她答不曉得,也許是吃東西的時候她暗想。
康澄卻說,“是進門踢掉高跟鞋,整個人瞬間縮小一圈,不知多好玩。”亦微聽得肺腑一顫,心想他真的愛她。
這時書房裏有了月色,室內晃動著藍紫色的風影。人的麵孔很幽暗,眼睛卻很亮。
康澄傾身把碟片取出來放回封套,一麵偏頭對亦微說,“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我還在念大學,看完隻覺這一男一女都是混蛋。現在我知道了,真是絕望,愛呀死呀都是宿命,自己挑的,也逃不掉。”
亦微突然想起電影裏引用的那句福克納,在悲傷和虛無之間,我選擇悲傷。Between grief and nothing I will take grief。
於是她問康澄,“在悲傷和虛無之間,你選擇什麼?”他卻沒有回答,隻以手掌大力揉了揉眼睛。末了他的手攀上來攬住亦微的脖頸,他藍色的側影幽幽貼上她的。他在她耳邊輕聲說,“亦微,不如我們結婚。”她聽了,就彎著眼睛笑,點了點頭。藍色求告,以及藍色允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