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春天,亦微收到萬劫寄來的一份快遞,拆開看時卻是一張光盤。
她把它拿去電腦裏放,是一段家庭DV錄製的婚禮視頻。新娘是他的同事叫做盧文麗還是盧文秀亦微永遠記不清。萬劫胖了不少,往濃豔的燈影裏一站,更覺一臉是油,當然依舊是個不難看的男人,然而他的神采,已經不再了。仿佛是可見的,在萬劫周遭有一股向下的力量不住拽著他,而他竭力抗拒著掙紮著,在人群中,顯得異常疲憊。
他是否終於,順從了貪戀紅塵的心,享受愛人與被愛,並且能夠在傍晚的花園裏聽孩子的歡笑聲?
亦微看得很心酸,腹腔一陣抽搐,急忙把那張光盤取出來,潦草包一包,隨手放進裝碟片的抽屜。她明白他已盡力。
萬劫曾把一生中全部的力氣用來離開崔顏,而在她死後,他的離開不再具備意義。他恍然自顧,才發現自己老了。是有如此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力量叫做“老”,而他詫異之餘幾乎不能負擔。嗬,他一定曾經非常非常痛苦。亦微籲一口氣,不自覺撫一撫車禍後接駁過的右麵鎖骨,當時真是痛。
她知道自己幫不到萬劫,也不打算為之唏噓太多,因為她曉得,其實她也是一樣的。
劇烈的青春已經過去。
餘下隻是無嗔無癡,生命本身。
不過真的不必悲哀,人不應該為必然性悲哀,因為悲哀也沒有用處。除非年輕的時候死了,否則免不了要給日子來消磨的。
正自想著,她眼角涼涼的以為流了淚,伸手一摸卻是幹的。
亦微就回過神來,慢慢眨了眨眼,在鏡前搽了一點口紅,取出一件黑色開衫披上,走去門口蹬上一雙平底便鞋,這樣就出了門。
舞蹈教室在一條胡同的深處,門口早已七零八落站著一些家長在等放課。
亦微走去站在樹蔭底下,埋頭隻見自己一身都是深灰淺灰的影,像是另一件衫,覺得好有趣,就笑起來。
等她抬頭望時,唐幻正從教室裏出來,細瘦四肢,玲瓏五官。黑布鞋,黑色練功褲,白T恤在腰間挽一個結,芭蕾舞鞋兩隻係在一起搭在頸上,一頭金紅色的發在腦後緊緊地盤成一個圓髻,走路時不自覺揚著下巴,已經很像是個真正的舞者。清脆而雀躍,如同小鹿在香草山上,如同金蘋果掉進銀網。旁邊站著幾個家長競相打量這初初長成的少女,眼神不是不驚豔,亦微見了就很驕傲,卻也不聲張,隻默默站在那裏等唐幻靠近,之後兩個人手牽著手走了。
路上經過一個街心花園,滿園鬱鬱的,很秀氣。唐幻一瞥之間,隻見裏頭靜靜立著一樹晚櫻,極細幼的粉紅,揚起如雲,不由得驚呼一聲。
亦微眼睛跟過去看時也吃一驚,成日路過,卻不知此地春色繁麗如許。
唐幻拖住她的手往裏走,“進去看看。”
“唔,好吧,五分鍾,康澄已經在餐廳等我們”,亦微嘴裏雖這麼說,腳下卻已邁步過去。
春風起伏一場櫻花雪,唐幻極巧倩跑去樹下,繽紛中忍不住做一個倒踢金燕,還不盡興又做一個揮鞭轉。
亦微安靜笑望,在黃色鳶尾旁找了一張木椅坐下,四下裏草木華美清涼。
“唉”,唐幻坐下來在風裏卻像是有了一點煩惱,她的腿緊貼著她的腿有熱。亦微想如果愛有形狀有溫度,大概就是當她的腿緊貼著她的腿。
“有心事?”亦微問她。
“今天放學我看到隔壁班的馬可跟別的女生走在一起。為什麼我會有很揪心的感覺?”她微微擰著眉,不安地抬起頭來望著亦微,眼神清亮,卻又有豔色一閃。
嗬嗬,來了,亦微彎起眼睛笑一笑。
生命裏並無所謂堅持與違背,隻不過一生一代皆有其自己的時辰,曾經熱烈激越,到後來也免不了靜暗涼薄。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
歲月的風聲鶴唳裏,柔涼的是月色,亮烈的是日色,而情焰生生不息,無休無止。
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