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家鄉,洪哥是一個傳奇。
縣城裏流傳著很多以洪哥為主人公的故事。這些故事中暴力與俠義齊飛,豪氣共鮮血一色,縣長走馬燈一般粉墨登場又謝幕下台,而洪哥依然穩坐江湖老大的頭把交椅。在縣城裏,每一個人都能講出一點關於洪哥的故事,他們以能夠講出洪哥的故事為榮。
在幾十年前農業社漫長而緩慢的日子裏,人們都在傳頌著一個關於“看秋”的故事。看秋是北方農村特有的一種農活,現在這種農活已經消失了。
每年立秋後,天氣轉涼,夜露濕潤,那些高稈莊稼就爭先恐後地走向成熟,一天一個模樣,就像青春期發育的少女一樣,豐盈而誘人。那時候的農村普遍貧窮,家家吃不飽肚子,就有人盯上了這些半成熟的高稈莊稼。生產隊長不得不安排人在夜晚的時候看護莊稼,這就叫“看秋”。所謂的高稈莊稼,就是軀體高大的包穀、高粱等。
看秋是一種很愜意的活路,拿張草席鋪在身下,頭枕著鍁把,看著滿天的星星和秤鉤一樣的月亮,涼風習習,吹走了一天的勞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這一覺就掙五分工,頂一個壯勞力勞動半天呢。那時候,一個勞動日一毛錢,一個勞動日十分工,五分工就是半個勞動日,半個勞動日五分錢,五分錢就能買一斤醋,全家人能夠吃半個月。所以,生產隊的男勞力們都爭著看秋。
看秋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監守自盜。看秋的男勞力一到黃昏就夾著草席和鋪蓋卷堂而皇之地穿過村巷,用沉甸甸的堅定有力的腳步告訴大家,今夜有人看秋啊,誰也別想偷。而到了後半夜,看秋人家的孩子就偷偷地來到了秋莊稼地裏,明目張膽地偷盜。那時候人都餓瘋了,見到能夠吃的東西,都搶著往嘴巴裏塞。問一問當初的從生產隊走出的中老年人,誰沒有偷過秋?
有人偷秋,隊長就不滿意了,安排來安排去,秋莊稼還是被偷。最後,隊長盯上了洪哥的父親。洪哥的父親是一個極其老實的人,每邁出一步,都要想著這一步是邁向社會主義,還是邁向資本主義。他連一句過頭的話都不敢說,更別說偷秋了。
洪哥的父親開始看秋了,他一晚上都像貓頭鷹一樣睜大警惕的眼睛,兢兢業業地看護著社會主義的秋莊稼。果然沒人再偷秋了。隊長開會表揚了他,說如果人人都像他,我們早就走上了共產主義的康莊大道。
隊長剛表揚完洪哥的父親,當天晚上就有人偷秋了。偷秋的人分成兩股,一股在東邊的包穀地頭出現了,洪哥父親拿著社會主義的鐵鍁,邁著社會主義的腳步去驅趕,西邊的一股趁機跑進了包穀地裏大偷特偷,滿載而出。等到洪哥的父親驅趕走東邊的偷秋人,西邊的偷秋人已經跑遠了。
洪哥的父親受到隊長的扣罰,罰了他三個勞動日,三個勞動日要三毛錢呢。
洪哥對父親說,讓他夜晚去看秋。那時候洪哥隻有十幾歲。
午夜時分,天涼如水,萬籟俱寂。少年洪哥藏在包穀地裏,像那個時代的電影中經常出現的小偵察員一樣,等待著偷秋的人。露水落在他的脖子上,他渾然不覺。
偷秋的人出現了,是一個男人。其實偷秋的人一般都是身強力壯腳步快的男人,婦女小孩哪裏敢偷秋?那個男人先是趴在地上,像隻青蛙一樣揚起脖子四麵看看,感覺沒有危險了,就站起身,躡手躡腳的,準備進入包穀地。
突然,那個男人感到脖子上被什麼東西拍了一下,他警覺地轉過頭,身後什麼都沒有。男人暗笑自己多疑,又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脖子上又被什麼東西拍打了一下。
男人站住了腳步,一顆怦怦亂跳的心幾乎要蹦出喉嚨。他突然向身後一抄手,滿心以為能夠抓住什麼東西,但是他抓住的隻有涼涼的夜風。男人嚇壞了,站住不敢動,心驚膽戰地等待著脖子上再有什麼東西拍打,然而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