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狄更斯 (4)(2 / 3)

如果我們現在在心裏呼喚出巴爾紮克筆下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一個人物的名字,高老頭與拉斯柯裏尼科夫,必然就會有一種感情,一種對獻身精神的回憶,或對灰心絕望的回憶,或者是對激情混亂的回憶。如果有人對我們提起匹克威克,我們的眼前就會浮現出一幅這樣的圖像:一個平易近人、挺著突出的大肚子,馬甲的紐扣總是金光閃閃的紳士。很顯然,人們隻要想到狄更斯的人物,就如同想到繪畫,而要是想到巴爾紮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就如同想到音樂。後兩位大作家是憑借直覺進行創作,而狄更斯的創作則是複製式的。這兩位大家進行創作的眼睛是精神的,而狄更斯創作的眼睛則是肉體的。他不會在感情受到夢幻咒語十倍熱光的強製時,從而像幽靈般地從無意識的暗夜中升出來的時候來捕捉靈感;他是去那無形的影響能在現實中留下蹤跡的地方去守候它;他需要捕捉靈魂對肉體的千萬次作用,在這裏,他不容有一次的疏忽。

他的眼力就是他的想象力,這對於住在人世間中間範圍內的感情和人物形象是完全夠用的。他的人物都是在適當溫度下人的正常感情的立體形象。他的人物在仇恨中會開始僵化,變得很容易破碎;在激情的熱度中又會融化,就像蠟會在感傷中融化一般。狄更斯僅是對那些爽直的性格獲得了成功,對那些正處於由善向惡、由人到獸的過渡中的人,是沒有獲得成功的。他的人物不是處於中間狀態的,要麼是技藝超群的英雄,要麼是卑鄙羞恥的無賴。他們的本性都是先天注定的,要麼額頭上方有靈光,要麼一出生身上就有罪人烙印。他筆下的世界總是在善良與邪惡之間搖擺,在感情豐富與冷漠無情之間搖擺。此外,他找不到別的任何方法能夠進入這個關係神秘的世界——這個互相關聯的神話般世界——的門徑。宏偉的東西不是輕易能抓住的,英雄的氣概是學不會的。狄更斯的悲劇和榮譽都在於:他始終徘徊在天才與傳統之間,踟躕於從未聽聞與庸俗陳腐之間,也就是始終沒有脫離過人世間所規定的軌道,隻停留在那些可愛的、令人感動的事物中,駐足在愜意的事物和普通市民的事物中。

但是,他並不滿足於這樣一種榮譽。這位田園詩人內心渴望悲劇,他也不斷地在向悲劇努力。他始終隻到達情節劇,他的限度也在這裏。他的這方麵的嚐試都是不那麼令人愉快的。《荒涼山莊》、《雙城記》在英國或許會被認定為是高水平的作品,而對於我們來說,很顯然它們都是失敗的。因為在裏麵它們勉強做出宏偉姿態。但在這些書中,向悲劇努力方麵確實有些值得稱讚之處。狄更斯在這些長篇小說中堆積了諸多陰謀詭計,突出了重大災難,這猶如巨塊岩石忽然砸落到主人公頭上的人生災難。他開動了驚駭和恐慌的整個機器。他的做法必然會召來雨夜的恐怖、人民起義甚至革命。不過從未出現過莊嚴的恐怖,他那恐怖僅僅是畏懼,是單純的身體對驚駭的本能反射,而不是靈魂的恐怖。那種極為深刻的震撼——那種由於害怕而讓內心呻吟並渴求在雷電風雨中得到徹底解脫的暴風雨式的作用,在狄更斯的作品中再也沒有出現過。狄更斯即使把危險重疊累積起來,人們也不感到害怕。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們,有時候會突然間凝視深淵。

人們一旦感覺到自己胸中隱藏的這種黑暗,隻要這種無名深淵被撕裂了,那就會主動地急促地呼吸空氣。人們也許會覺得自己腳下的這塊土地正在消失,會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一陣劇烈的但是非常甜蜜的眩暈,人們會想倒下,會跌倒在地,同時又會感覺到在白熱化高溫的情況下無法區分得開愉快和痛苦而產生害怕的感覺。狄更斯筆下也會有這樣的深淵。不同的是他把深淵打開,裏麵裝滿黑暗,給人們展示了深淵的全部危險,但是,人們並不感到害怕。當然,人們也沒有享受藝術的最大誘惑——精神上跌倒而形成的那種甜蜜的眩暈。狄更斯筆下的人們總能夠感到很安全,就像隨時抓住了一個扶手一樣。人們也都非常清楚,狄更斯是不會讓大家跌倒的。同時也知道,狄更斯筆下的主人公不會突然遭遇滅頂之災的。同情和正義是這位英國作家小說世界裏舒展白翅自由飛翔在藍天的兩位天使,它們會毫發無損地把主人公送過岩石裂縫和萬丈深淵。狄更斯不會殘忍,也就缺乏邁向真正悲劇的勇氣。他多愁善感,沒有英雄氣概。多愁善感是對眼淚的企求,而悲劇是進行抗拒的意誌。狄更斯從來沒有獲得過那種沒有眼淚、無法言語,痛苦絕望的最後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