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4章 以水代酒敬鬼神(2 / 3)

突然之間,陳青牛歎了口氣,想起關外馬背上老宋他們的屍體,對那個年輕文官的厭惡,少了幾分。

這邊,年幼狐魅的嘴裏,雲淡風輕說著人間慘劇。

那邊,融融洽洽,連同那名沉默寡言的壯實扈從在內,他加上姐妹和少年,四人都側耳傾聽,聽那位年輕官員說著沙場跌宕起伏的廝殺、官場升遷的趣事醜聞、市井巷弄的爭吵打鬧……說到興高采烈的地方,年輕人放言說他有浩然正氣劍,總計六式!可分別斷江,開海,鎮山,蕩魔,斬鬼,平天下!

少年眯眼而笑,皮膚黝黑的扈從對此見怪不怪,隻是有些無奈。姐姐小築聽得兩眼放光,滿是崇拜憧憬。妹妹小霧則扭頭翻了個白眼,卻被眼尖的年輕官員前傾彎腰,伸手打賞了她一個板栗。

那年輕官員和貼身扈從第二天就離開了軍鎮。

陳青牛讓裴老頭去查詢城門那邊的關牒記錄,以及將軍官署的戶籍檔案,大致捋清了脈絡,如今回頭巷大半都是慘案發生後搬入的門戶,多是在城那邊貧寒之地發的家,不知這邊的水深水淺,給蒙在鼓裏,迷迷糊糊就買了這邊的宅子,後悔也來不及。姐妹分別叫柳築、柳霧,祖父柳楊曾經有“入山虎”的綽號,麾下精騎,最擅長途奔襲,官至正四品,更是兩位隱居於此的老營主將之一,與陳青牛暫住的裴家宅子,是麵對麵的鄰居。

而裴家在朱雀刑部的秘密檔案中,並無活口。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之後陳青牛異想天開,讓隔壁狐妖縫製了一件嶄新道袍,他的本意,是粗略有個道袍樣子就可以了,不用太考究精良,最好用舊布,能夠遮人耳目。不曾想狐穴那邊無趣日子過久了,好不容易有件新鮮事可做,結果對待此事,那叫一個用心良苦,小狐狸紅袖雙手捧著道袍,滿臉的虔誠莊重,小心翼翼交給陳青牛,好似交付了身家性命,讓想要假冒道士的陳青牛很是尷尬。

朱雀王朝崇尚黃老、道教盛行,在崇玄署的座椅,是先道、後儒、再釋,是開國太祖欽定的位次,不但將“道舉”正式納入科舉體係,在王朝衰落時期,還鬧出過“朱雀宰輔重臣,未必擅長執政,卻必然精通青詞”的天大笑話。未經允許,私自穿戴道袍、道冠,屬於僭越之舉,按律需要被流徙數百裏、甚至千裏之外。朱雀王朝道觀林立,崇玄署記錄在冊有千餘座大小道觀,道袍樣式,大體上粗略分為龍虎祖庭和南式、北式三種,三者又各有細分差別,尤其是龍虎山祖庭的黃紫貴人,被譽為羽衣卿相,尊貴殊榮,無以複加。

陳青牛接手的這一件,屬於典型的北方道袍,與西北第一大道觀“觀道觀”大致相似,又不盡然相同。

那座號稱“大道在山下”的道觀,枝葉蔓延,有無數下山雲遊道士,紛紛遠遊傳道,出道觀,出西涼,出朱雀,甚至出南瞻部洲。

這一點,倒是與遠在千萬裏之外的龍虎山,極為相似。

陳青牛覺得太新了,而且太精致鮮亮了,但是實在受不了小狐那一臉“我需要你表揚、多少句好話都不嫌多”的模樣,隻得硬著頭皮收下,狠狠誇獎感謝了一番,小狐紅袖才乘興而來乘興而去,它當然是走灶房北牆的那扇木門,陳青牛實在想不通那賀家,如何能夠容忍家中住著幾十尾狐妖,甚至有可能還要幫著它們藏匿形影,以及提供各種稀奇古怪的需求。

然後鐵碑軍鎮就多出一個善於捉妖抓怪的年輕道士,來路不明,一開始眾人隻知道此人在賀家大宅展露神通,一手符籙很是靈驗,接下來不知是哪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率先說起,說那位年輕真人道法不知深淺,可相貌真是挑不出半點毛病,風流倜儻,反正絕不比京城的世族子弟差了。緊接著就有位以潑辣著稱軍鎮的大家閨秀,宣稱她的閨房繡樓經常鬧妖,於是暫居回頭巷的年輕真人,就帶著一身法器、背負一柄桃木劍,獨自趕赴她那閨房,擁擠在小院門口的家主、管事、嫡係和偏房子女們,對外都說親眼見到了黃紙符錄無火自燃、桃木劍所指之處風雷震動、妖魅被鎮壓以至於灰飛煙滅,一個比一個說得繪聲繪色,就連那家的雜役仆人都覺得見了大世麵,第二天出門買菜的婢女跟人那麼一說,還信誓旦旦的,說若是騙人就遭天打雷劈,實在由不得旁人不信,最重要的是那位道士,沒有收取一文錢!隻留下一個瀟灑離去的背影!很快鐵碑軍鎮西城,就都知道回頭巷住著一位替天行道的年輕真人,降妖除魔不收銀錢,隻為自身修行積攢功德!

回頭巷附近的居民,除了賀家大宅,算是西城的窮人,所以比較後知後覺,並不太清楚身邊多了位年紀輕輕的“道教神仙”。

一開始多是權貴婦人或是大族小姐,提出滌蕩陰穢的要求後,才讓人去回頭巷請求年輕真人出手,約莫四五次後,就連許多老奸巨猾的商賈豪紳,都覺得這位年輕道士即便不是傳說中雲遮霧繞的仙師,也該是獲得一脈真傳的崇玄署道士,可放心聘請,求他幫忙祈福消災、張貼鎮宅符籙等等。什麼?年輕真人不願意收銀子?那就送古董字畫,實在不行,就搜羅那些孤本珍本道教典籍,再在其中夾帶一兩張銀票,他們心意到了,也顧及到了年輕神仙的修行心境,兩全其美!

陳青牛每次返回小巷,都會遇到蹲在寺廟門口的中年道士,後者不是狠狠歪頭吐口水,就是陰陽怪氣說話,顯然是嫉恨陳青牛搶了他的飯碗。

倒是那名每日早晚兩次清掃地麵的老僧,偶爾看到途徑寺廟的陳青牛,都會懷抱掃帚,以便能夠雙手合十。

陳青牛隻得還禮,對老和尚打個道門的稽首。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道士陳青牛在“大顯神通”了六次後,終於遇到真正需要降伏的對象。

是一間軍鎮破落戶的祖宅,在此作祟的角色,算不得厲鬼,因為尚且有將卒常駐的軍鎮關隘之內,本就不是孕育大量戾氣的土壤。此間鬼物,多是生前戰死於關外沙場,而且死無全屍,甚至屍骨無存,其中不乏有英魂英烈,都由於路途遙遠或是消息阻塞滯後,導致關內家族來不及處理後事,知曉噩耗後也無法下葬,便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對付這些道行淺薄不值一提的鬼物,陳青牛起先也沒有如何上心。

夜幕中,他隻是一人背著箱子獨自前往那座古宅,箱內除了一柄裝模作樣的桃木劍,一摞貨真價實的黃紙符籙,一大把讓小狐魅從賀家宅院折來的柳條,一隻白碗。

桃柳二木,擁有震懾邪魅之力,其實並非鄉野妄言,隻不過假道士不清楚如何運用罷了。

古宅的主人,出身鐵碑軍鎮屈指可數的書香門第,當然,所謂的書香門第,水分很大,其實就是祖輩考取過一個秀才功名。

他已經五六年沒能租出這麼大一棟宅子,等於少賺了三百兩銀子,自然無比惱火,當初本想著去請回頭巷的道士,來驅除妖魔,結果城內很快有傳聞,說那家夥是個騙子,還喜歡漫天要價,實在心疼銀子,隻得作罷。如今來了個神通廣大的真道士,雖然年紀輕輕,但掂量一番,仍是覺得這筆買賣,穩當劃算。所以拖家帶口在祖宅外候著那位年輕真人,談妥了價格,意外之喜,那道士隻收了三兩銀子做定金,如果降妖除魔不成,還會事後退還全部銀子。

瞧瞧,這才是高人風範,仙風道骨啊。

陳青牛獨自走入大三進的古宅,徑直來到懸掛文遠堂匾額的大堂,摘下箱子,拿出那堆“法器”,手持白碗,先掐了一個凝水訣,白碗很快水珠凝聚,彙成大半碗水。

再抽出一張事先寫好的丹朱符籙,燒成灰燼,撒入白碗,融入水中。

然後把一根根柳條蘸水,或擱放八仙桌和門檻、或插入棟梁縫隙、或放於門窗。

最後以箱子作為凳子,一屁股坐下,因為八仙桌早已搬走,陳青牛差不多就坐在了匾額之下,他默念招魂訣,將那些原本察覺到不妙想要隱匿不出的鬼魅,一一強行“扯入”這座文遠堂內。

陳青牛皺了皺眉頭,停下了招魂訣。

不是驚懼,而是疑惑,這棟宅子再大,也不過是三進院落,可此時被招引而來的鬼物魂魄,舉目望去,竟然多達兩百之多,鬼滿為患,而且還源源不斷地從前邊院子湧來。

那些鬼物絕大多數都是死前模樣,鐵甲在身,血跡斑斑,有的在胸口處,有個被鐵矛洞穿的大窟窿。有的脖子歪斜,顯然是被敵方騎軍以戰刀抹過。

死相,千奇百怪。

也夾雜有一些老幼婦孺的魂魄,怯怯弱弱,像是今夜見到了這位年輕道士,比陽間活人見了鬼,還要感到可怕。

陳青牛在長鋒營待過一段時間後,對於鐵碑邊軍有一定了解,伸手指了指一位身穿重甲的魁梧陰魂,好奇問道:“你們是不是死於同一場戰役的袍澤?”

那鬼物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陳青牛打量一番,問道:“你們隻有怨氣,並無戾氣,照理說早就可以轉世投胎,難道是之前有高人,設下了類似拘押魂魄的陣法,使得你們無法掙脫束縛?這才不得不以這座古宅作為棲息之地?”

那鬼物死死盯著陳青牛,一言不發。

陳青牛嗓音柔和,勸說道:“想必你們也感受到了,我擺下那些道門謂之‘陰枝’的柳條,並無惡意,我隻想請各位早早離去,陰陽相隔,生死輪回,是大道至理,若是有人阻攔,我來破解陣法。如果你們是有積鬱多年的遺願,我可以盡量幫忙,比如說,你們誰尚有後人在世,我便會轉告訴他們,牌位下所供奉的香火,不可斷絕。

但是不管如何,你們都不該留在此地,需知你們越是背離天道和神道,下輩子本該享受到的福氣,便會一直減少下去,直到滴點不剩,你們最後要麼徹底墮為惡鬼厲魂,要麼煙消雲散,便再無來生可言了。”

老幼婦孺,聞言多有所意動。

可是那些鐵碑軍鎮的邊軍亡魂,竟是幾乎無一心動,皆神色冷漠。

那名武將模樣的高大鬼物,嘴唇閉合,釋放出一道渾厚意念,“小道士,本將念在你沒有惡意的份上,請你速速離開!否則,你就幹脆別走了!這麼多年,我們恪守本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須你一個外鄉人,來此指手畫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