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輕輕的外鄉讀書人,原來名叫王曦,是王朝東南境內郡望大族、琳琅王氏的旁支,之所以在鐵碑軍鎮生活的這段時日,給人貧寒的錯覺,在於負笈遊學的途中,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洪水當中,書童和仆役都已落水失散,王曦咬牙繼續向西北行來,經過西涼東邊軍鎮的時候,也曾寄去一封家書,說是自己會在停步暫居,等待家族回信,隻是路途遙遠,一個來回,天曉得什麼時候才能收到回信,鐵碑軍鎮的驛站人員,久而久之,都熟悉了這位隔三岔五就來詢問的英俊書生,因為某次無意間幫忙一位小吏代寫家書,字跡尤為優美,措辭文雅,被小吏家族的長輩收到後,大為推崇,最後小吏和一夥同僚,就合夥湊錢,希望王曦擔任坐館先生,做他們那些孩子的授業恩師。王曦拒絕了那幾個家族拿出重金的延請施教,而是自己開辦了一座小家塾,宅子就置辦在扈娘子那條巷弄的拐角處,租金便宜,加上鐵碑七八個家族在內、二十餘位蒙學稚童的脩金,綽綽有餘。
除去軍鎮官署的文人官吏,整座鐵碑軍鎮,其實連落第秀才都沒有一個,所以王曦一下子成了香餑餑。
又很快,王曦愛慕扈娘子,變得路人皆知了。以至於許多酒肆的老顧客,每次喝酒都換了花樣調戲婦人,故意詢問她何時與王書生早生貴子。
婦人一開始沒當真,後來實在是不厭其煩,逐漸有些惱火,最後幹脆就不搭理了。
陳青牛去了酒肆,發現那位讀書人也在喝酒,如今已經被人喊作王夫子或是王先生,算不上敬意,隻是多了幾分略帶調侃意味的親近,而王曦也不是如何迂腐呆板的人物,一來二往,差不多成了半個鐵碑人氏。
陳青牛還是老規矩,落座喝酒的時候,扈娘子專程走近,調笑了幾句,大意是問陳青牛敢不敢讓她當回媒婆,她要給陳將軍介紹一位千金小姐。陳青牛自然沒答應,笑著委婉拒絕了。婦人多半是找個話題來寒暄客套的成分居多,也就沒有怎麼堅持,不知是否陳青牛的錯覺,如今的扈娘子,待客依舊熱絡,隻是無形中,多出幾分端莊嫻淑,減少幾分嫵媚。
陳青牛望向那位悠悠然喝酒的年輕士子,後者發現陳青牛的打量眼神後,和煦微笑著舉杯致意,陳青牛隻得笑著舉杯還禮,兩人視線,一觸即散,各自飲酒,乍看之下,年齡相仿的兩人,俱是謙謙君子,小小酒肆,如沐春風。
王曦來得比陳青牛要早許多,很快就起身結賬離去。
當讀書人與沽酒美婦交接銅錢的時候,酒肆少不得一陣哄笑打趣。陳青牛也跟著笑起來,有意無意,婦人好似瞥了他一眼,有些無奈。
黃昏時刻,西邊天空懸掛著大幅大幅的火燒雲,像是世間最名貴奢華的錦緞。
陳青牛眯眼望去,沉默不語。
鐵碑軍鎮的女子婦人,從來不缺豪放氣,有一位衣著鮮亮的少女,氣勢洶洶地策馬狂奔而來,那匹坐騎,是貨真價實的西涼乙字戰馬,身後跟著兩騎丫鬟模樣的清秀女子,以及四五位佩刀負弓的健壯豪奴。她翻身落馬,直奔扈娘子的酒肆而來,一位中年男子低頭哈腰站在街邊上,她正眼也不看一眼,丟給那男子一隻沉甸甸的錢囊,大踏步走入酒肆,徑直坐在陳青牛桌對麵,“你就是那位住在回頭巷的陳仙師、陳真人?”
陳青牛搖頭道:“姑娘肯定是認錯人了。”
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陳青牛,“準沒錯,就是你!泉卿那妮子偷偷給你畫了一幅肖像,我瞧過畫像,與你有七八分相似!她可是你們鐵碑軍鎮數一數二的丹青妙手,城隍廟的那幅壁畫《門神吃鬼圖》,其實就是她畫的,這些你都不曉得吧?她之前說你的性情,有些古怪清淡,我還不信,現在看來還真有點,換成別人,巴不得整座軍鎮都聽說自己的名頭,你倒好……”
少女語速極快,竹筒倒豆子,唧唧喳喳,就像一隻枝頭鳴叫的黃鶯。
陳青牛跟扈娘子要了兩碗冰鎮烏梅湯,一碗遞給終於止住話頭的少女,笑問道:“你找我有事?”
少女猶豫了一下,仍是接過白碗,哪怕頗為口渴,也沒有喝梅湯的意思,她隻是納悶道:“你們道士不是應該自稱‘貧道’嗎?”
陳青牛隻得又一次笑問道:“姑娘,有事嗎?”
少女身後一名扈從拔刀出鞘寸餘,鏗鏘出聲,低聲喝道:“豎子大膽!你知道我家小姐的身份嗎,竟敢如此無禮!”
陳青牛有些無奈,放下大白碗,“問題在於,我的確不知道你家小姐的身份啊。”
周圍看熱鬧的酒客哄然大笑。
少女輕輕歎息,眼神飄忽,有些悲秋傷春的哀傷。
陳青牛腳尖輕輕一點,連人帶椅子,不易察覺地向後飄去。
幾乎同時,一道雪白亮光從刀鞘炸開。
隔著一張桌子,那一刀朝陳青牛當頭迅猛劈下。
在民風彪悍的西涼邊陲,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向,並不奇怪,甚至可能街邊一個眼神,就能讓某些脾氣不太好的豪強,感到念頭不通達,拔刀相向,威脅恫嚇,也是常有的事。
可話不投機便出手殺人,絕對罕見。
隻是眾人想象中鮮血四濺的場麵並未出現,隻見到那個較為麵熟的年輕酒客緩緩起身,屁股底下的長椅,不知何時與桌子拉開了一段距離。
持刀扈從正要向前,卻被少女身邊一位丫鬟擋住路線,另外一名婢女則護在少女身前,顯然電光火石之間的交手,她們已經察覺到那位年輕“道士”的不同尋常。
陳青牛方才躲過了接連兩記劈刀和橫刀,眼角餘光打量四周,發現並無異樣後,輕聲道:“我現在的身份是鐵碑軍鎮的本職武將,京城兵部敕封的正八品官身。膽敢當街刺殺邊鎮武將,姑娘的膽子,也不小啊。”
少女眨了眨眼睛,滿臉無辜道:“嗯?你說什麼,我聽不太清楚。反正我隻知道你隻是一位擅長捉妖除魔的道士,此次隻想確定你是否擁有崇玄署頒發的關牒,若是被我發現你冒充道士招搖撞騙,那麼作為朱雀一等一的良民,我絕對會將你擒拿歸案!”
酒肆別處很快有人仗義執言,“這女娃娃,也忒無恥心黑了!”
“也不知是哪家將種門戶的小閨女,不像是咱們軍鎮的吧?”
“我看不像,沒聽說哪家姑娘如此蠻橫,多半是別處軍鎮來耀武揚威的。唉,沒法子,吳大腦袋的腰杆子太軟,害得咱們在西涼九鎮裏最抬不起頭。”
一名婢女悍然出手,腳下步伐瑣碎卻快速,令人眼花繚亂,她瞬間就來到一位酒客身前,粉嫩白皙的小手掌就那麼輕輕一拍,得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漢子就砰一下,橫飛出去,在大街上翻滾了十多次才停下,塵土飛揚。
小宗師武者。
撐死了二十歲的年輕女子,還是走內外兼修的路數,早早達到小宗師境界。
這些要素加在一起,才是真正令人忌憚的地方。
單槍匹馬的豪俠,偏居一隅的地方豪強,和與國同齡、甚至國破家猶盛的千年豪閥,三豪之間,高下立判。
也隻有底蘊深厚的真正豪閥,才有實力將世代皆為奴仆身份的那種家生子,放心調教成登堂入室的武道高手,在朱雀王朝,一些中小家族,嫡係子弟天賦不行,恰好發現家生子根骨不俗,希冀借此圖謀大富貴,於是傾心傾力栽培,到頭來卻養出一尾養不熟的白眼狼,導致鳩占鵲巢,家族更名改姓,這類例子數不勝數。
陳青牛來到那漢子身邊,後者坐在地上大聲咳嗽,傷得應該不重,但嚇得不輕,陳青牛蹲下身替他把脈,確實並無大恙,安慰道:“沒事。”
那漢子顯然也曉得眼前年輕道士的傳奇事跡,感激道:“陳真人,謝了啊。”
陳青牛站起身,望向那個耀武揚威的英武少女,“不然咱們換個地方聊?”
少女笑眯眯道:“行啊。你要真有本事,床榻上都沒問題。”
酒肆這邊很多人倒抽一口冷氣,這小娘們夠厲害的啊,肯定出身西涼邊境軍鎮的將種門戶,要不然絕沒這潑辣勁兒。
但是千萬別覺得被這種女子瞧上眼,是什麼幸運事。西涼身世最拔尖的那些將種女子,一個比一個殺伐果決,愛恨皆深,曾經有個涼州豪門女子,看上了一位遊學至此的書生,一見鍾情後,不惜為他一擲千金,購買宅院,搭建書樓,廣購善本,可是某天發現他竟然金屋藏嬌,偷偷為一位青樓清倌贖身,當天她就讓仆役將兩人捆綁,親手鞭打虐殺了那對狗男女,最後把屍體沉入商湖喂了魚。
陳青牛先結了賬,發現結賬付錢的時候,扈娘子對他悄悄搖了搖頭,似乎是希望他不要衝動,別給那潑辣少女任何痛下殺手的機會。畢竟光天化日之下,有吳大腦袋的鐵碑軍鎮,一般都守規矩。可要是在人不多的暗處,以吳震在西涼邊軍九鎮的墊底交椅,沒誰相信吳大腦袋會為一個死人仗義執言,去和其它軍鎮的大佬撕破臉皮。陳青牛笑著示意無妨,隻是剛走出一步,就發現自己被扯住了袖口,陳青牛回頭望去,有些哭笑不得,她攥著他的袖子,不肯讓步。
少女眼尖瞥見這一幕,頓時捉奸在床一般氣憤,陰陽怪氣道:“呦,這鐵碑軍鎮民風挺開放啊,一個俏寡婦,一個小道士,公然眉來眼去,怎麼,你們倆晚上早就滾一張床單了?”
陳青牛輕聲道:“放心,以後酒肆肯定少不了我這份生意。”
扈娘子瞪了一眼,但是也鬆開了手。
附近那些軍鎮酒客,倒是沒有誰多想,一來扈娘子和王小夫子的事情,板上釘釘的,估計都快談婚論嫁了。二來這位年輕真人在酒肆是常客,一向正人君子,口碑不錯,真正是來此喝酒,而不是欣賞美色來的。
陳青牛領著少女和她的丫鬟扈從,走向一條僻靜寬敞的巷弄,臨近回頭巷。
陳青牛停下腳步,直截了當問道:“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