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著他,笑意玩味,“我與泉卿那春心萌動的小妮子呢,自小就是閨中好友,但是……”
她賣了一個關子。
陳青牛無動於衷,愛說不說的欠揍表情。
少女一陣氣悶,道:“但是我與安陽郡主更是至交好友,當年在咱們朱雀的京城,是一起並肩作戰的鐵杆朋友!那個老爹是工部製敕局主官的京城紈絝,就是給我一腳踹中褲襠的……哈哈,不說這個,前不久呢,我去了趟涼州城,曉得你是她第一次帶入藩邸的客人,聽說你還是位豪閥陳氏的旁支子弟?”
陳青牛反問道:“然後?”
她眼神淩厲,“然後?然後本姑娘就想知道你小子,有沒有被郡主姐姐高看一眼的資格!也想知道你這家夥,到底是不是圖謀不軌、故意接近她的大隋諜子!”
陳青牛笑道:“我當然不是大隋諜子,要不然怎麼會被人在商湖樓船上刺殺?”
她嗤笑道:“大隋的偽君子最多,你就不能是苦肉計?”
陳青牛點頭道:“倒也是。那我就不知道如何解釋了,不過我可以確定一點,你和朱真嬰的關係,沒那麼好。”
她瞬間沉默下去,臉色陰沉,先前那個驕橫跋扈的將種女子,隨之搖身一變,氣勢凝重,如同朱雀邊關最拔尖的隨軍修士。
她猶豫了一下,擺了擺手,所有婢女扈從都迅速撤出小巷,她這才沉聲道:“我是馬嵬軍鎮主將的女兒。”
陳青牛越來越納悶的時候,她掏出一枚碧綠符印,雕刻有栩栩如生的麒麟樣式,字體古樸,她持符伸向陳青牛。
於是陳青牛更加迷惑,“這是?”
她見陳青牛不像是裝傻,但仍是不死心,問道:“知道上頭刻著哪兩個字嗎?”
陳青牛點頭道:“野澤。”
她歎了口氣,有些遮掩不住的失望,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枚麒麟符印,“姓陳的,那你就今天當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也別說。你走吧。”
陳青牛呲牙,想了想,還是多一事不如,就這麼離開小巷。
雖說已經看出,這名少女也是不容小覷的修行中人,但既然人家已經放棄糾纏,他也就懶得。
少女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道:“難道真是我猜錯了?”
刹那之間,少女渾身僵硬,如同被一頭洪荒巨獸盯上。
她心間竟然隻有一個無比荒誕的念頭。
實力懸殊,轉身就死!
要知道她雖然看上去身段纖細,不堪一擊,事實上卻是天賦異稟加上機緣巧合,她自幼便同時師從兩位高人,一位拳法宗師,一位修行大家,也經曆過多次朝廷精心謀劃的暗中襲殺、正麵廝殺和驚險截殺。雖然年輕,卻是朱雀朝廷在西北版圖,相當出彩的一位修士俊彥,戰功累加,若是在邊軍裏,差不多已經能夠升遷至從七品的實權職官武將。
那麼能夠讓心性堅韌、實戰豐富的少女,感到如此絕望,她身後之人的強大,可想而知。
一個渾厚嗓音響起,冰冷譏諷道:“擅自出示麟符,誰給你的權力,就憑你爹?你知不知道,此舉被同僚發現,砍下你的腦袋,是可以當軍功論賞的!”
背對那人的少女,滿頭汗水,她咬緊牙關,希冀著死前如何都要進行一次搏命反擊,但是機會隻有一次,她不敢輕舉妄動。
瑞獸麒麟,是朱雀朝廷的象征,朱室王朝,一直以“麒麟正脈”自居,按照本朝太祖本紀記載,太祖皇帝誕生的時候,“周身鱗甲,頭角猶隱,自幼被呼為麒麟兒。”
故而朱家的皇室陵墓,也經常被稗官野史私下譽為“麒麟塚”。
麒麟符,由刑部尚書侍郎三人聯袂提名,才能交由皇帝陛下親自審核。一州僅僅頒發麒、麟兩塊符,持符的兩人,每月都需要提交一份有關州郡軍政的密折,密折一律由宮廷秘製飛劍傳送、直接送達皇宮禦書房的案頭。佩符之人,相互間並不知曉對方身份,以便起到監督製衡的作用。每一塊麒麟符的銘文都不相同,京城作為天下首善之地,雙符為“太平、長安”,而管轄鐵碑在內三鎮的隴州,麒麟兩符分別是“秋狩”“野澤”。
少女始終沒有轉身,早已汗流浹背,“你到底是誰?”
那人淡然道:“你記住,陛下賜下這枚麟符,不是讓你抖摟威風的。再有下次,我必殺你。”
清風一拂,壓力頓消。
身負機密軍務的少女,這才猛然轉頭,早已沒了蹤影。
她擦拭額頭的汗水,笑了笑,“你是‘秋狩’,我們朱雀那位號稱最擅搏殺的麒字符,是一個陛下都親自召見過的厲害家夥。”
酒肆那邊,陳青牛安然脫身返回後,看到一張熟悉麵孔,回頭巷對門院子的文官扈從,皮膚黝黑,身材敦實,曾經被謝石磯一拳砸入牆壁,此時這個漢子正站著和扈娘子說話。看到陳青牛後,兩人都停下言語,漢子坐在陳青牛身邊,欲言又止,陳青牛笑問道:“怎麼又來了?你家那位英俊瀟灑的文官老爺呢?”
漢子甕聲甕氣,“我家公子,品秩雖然不算高,隻是身份比較特殊,所以比較謹慎,上次其實我們並無惡意。”
陳青牛問道:“就像尚書省的六科給事中,比較位卑權重?”
漢子愣了一下,笑道:“陳將軍高見。”
漢子好像不善言辭,也不苟言笑,陳青牛不願跟他有所交集,向扈娘子買了一壺酒和一包醬肉,就告辭離去。
她也閉門謝客不再做生意,人漸漸散去,喝完了一壺酒的漢子起身,來到趴在櫃台上休息的扈娘子身邊,低聲道:“那名采花賊,已經授首伏法了。據悉是大隋流竄至我朝邊境的修行之人,擅長隱匿前行,罪行累累……”
她笑著打斷言語,並沒有太多心有餘悸的神色,反而有些釋然輕鬆,“死了就好,相信不會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了,畢竟你不是說過嗎,戰場上箭矢再多,也不會射中同一處。”
“鐵碑軍鎮接下來會不太安穩,你最好和他們一起,搬去更南邊的城鎮,最少也應該離開西涼邊境,如果能去西涼之外的地方……”
“他們南下即可,我不會離開這裏。”
“武凜!”
“請喊我扈氏!”
一時間雙方氣氛凝重,雖然嗓音很低,但是明顯扈娘子破天荒有了怒氣。
酒肆已無客人。
而此刻漢子好似給戳中了心窩要害,壓低嗓音,憤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聘拜堂等等,都有了,那才算名正言順!你與那短命鬼,又有哪一樣?!退一萬步說,早年兩家訂下的娃娃親,你我誰都清楚,那不過是長輩之間的玩笑話,豈可當真?!”
扈娘子氣得一掌拍在櫃台上,“別說了!”
漢子低聲苦笑道:“我知道的,你從小便隻喜歡裝模做樣的讀書人,隻喜歡那種繡花枕頭……”
啪!
一個耳光摔在男人臉上,扈娘子臉色陰沉,眼神冰冷。
男人深呼吸一口氣,苦笑道:“是我不對。”
她望向這個男人,她的眼神裏,隱藏著細細碎碎的傷感。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她大概是想說些緩和氣氛的言語,可是又不知如何說起。
他突然咧嘴一笑,臉色燦爛道:“這才是我記憶裏的武姐姐,隻要這一點沒有變……就比什麼都好。”
他忍住笑意,壞壞問道:“那姓王的外鄉書生?”
她瞪眼道:“瞎說什麼呢!多大個人了,還沒個正經!?”
“那人若是真心喜歡武姐姐,又願意真心待你……”
“打住打住!勿要再說此事!你我身份,有什麼資格談情說愛?何況……”
說到這裏,婦人住嘴不言,懶洋洋趴在櫃台上,尖尖的下巴擱在雙臂上,望著漸漸人流稀疏的寂寥街麵。
她笑意促狹,隨口問道:“你家那位公子呢?小築那丫頭可是隻差沒把‘喜歡’兩字,刻在腦門上了。”
漢子歎了口氣,“我不管這些。”
她斜瞥了他一眼,像是兄妹之間的撒嬌,“那你也別管我。”
漢子連忙轉移話題:“再來壺酒,要春杏釀!”
她白了一眼,“真是不會過日子。”
漢子獨自坐在靠近櫃台的酒桌旁,喝著酒解著愁,嘀咕道:“如果不是形勢緊迫,那外鄉書生,我還真要好好會一會他,不過既然老和尚都沒說什麼,我也就眼不見心不煩,還能省下被你罵一頓。”
姿色絕美的沽酒婦人笑罵道:“喝完了就趕緊滾,滾滾滾!”
漢子神色鄭重,“路上小心。”
婦人稍稍直起腰肢,雙手合十,討饒道:“知道啦,我的裴家大少爺。”
漢子不動聲色瞥了眼櫃台那邊的飽滿風光,顫顫巍巍,晃晃蕩蕩,可憐了被繃緊的衣衫,他的視線,有些戀戀不舍。
看來也不是個什麼老實人。
婦人氣笑道道:“管住自己的狗眼!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漢子理直氣壯地反駁道:“這要還能管得住自己的眼睛,那還算男人嗎?”
婦人笑了笑,不說話。
她重新望向街麵。
回頭巷住著一位年輕道門真人的趣聞,不脛而走,傳遍軍鎮。
原本寂寥冷清的回頭巷,一時間車水馬龍,附近手頭寬裕的富裕人家,或是各種緣故家境不寧的門戶,都來求一個心安了。
畢竟道士在朱雀王朝朝野上下,地位超然,受人尊崇,西涼邊境雖然看似佛門香火鼎盛,遠勝道教,可那都是正統道士不願來此荒涼塞外的緣故,在富饒地帶的州郡,道士做一場祈福消災的設壇法事,往往是紋銀百兩起步,那還是針對最低階的道士,一些知名道觀的觀主、監院真人,簡直就是天價,問題關鍵在於,還得看那些道教神仙能否抽出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