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少女也一並行禮,嗓音清亮,“董青囊見過陸神仙。”
正是在鐵碑軍鎮隱姓埋名多年的“中年”道人,陸地。
道人打量了一眼少女,欲言又止。
龐鳳雛低聲歎道:“如陸掌教所猜測那般,她確是被人改了命格。”
少女顯然也早就知道真相,神色鎮定,安之若素。
道人冷笑道:“青峨山這群婆娘,一個比一個用心險惡。”
龐鳳雛正要說話。
道人揮揮手,起身道:“你們隨貧道來。”
夜幕裏,三人踩著星輝緩緩走向已成禁地的臨淵台,期間有一段狹窄的木製棧道,腳下就是萬丈深淵,耳畔大風呼嘯而過,頗為駭人。
已經可以依稀看到一座涼亭的影子,龐鳳雛輕聲道:“陸掌教,恩師讓我稍一句話,‘不可做意氣之爭,大道漫漫,徐徐圖之’。”
陸地不置可否。
龐鳳雛有些灰心。
因為他無比清楚,恩師龐冰也好,前方這位道門真人也罷,一旦下定決心,便是天崩地裂,也絕不改初衷了。
這即是道心。
龐鳳雛突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凝神望去,臉色微變。
那座涼亭內,拘押著一頭體型巨大的狐魅,八條白尾擁簇在一起。
陸地緩緩道:“萬物皆有本,山有山脈,雲有雲根,地有地氣。若是貧道按照原先約定,這條天狐本該道消身死了,當然,那麼一來,貧道也做好了雲艮山被數萬鐵騎圍剿的準備,說不得到時候就是你龐侍郎親自領軍。”
龐鳳雛何等機變,瞬間想透了其中玄機,竟是熱淚盈眶,停下腳步,彎腰一揖到底,“龐鳳雛要為朱雀蒼生,感謝陸掌教這次的‘退一步’!”
陸地坦然受了這一拜,沒有轉身,站在臨淵台邊緣,望向那座涼亭,淡然笑道:“龐侍郎真要謝的話,就謝金剛禪寺的那個和尚吧,若非此人先退一步,說服這頭狐魅不去玉石俱焚,貧道也不會退這一大步。否則就算貧道後悔了,想退也落在了空處,無處落腳的。”
陸地繼續說道:“但是追根溯源,還是李白禪當年的一段因果使然,佛門才會心甘情願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龐鳳雛略作思量,也已大致想明白。
道人看似隨口問道:“你就不好奇,觀音座如此得天獨厚,為何三千年以來,好像一直在這裏縫縫補補,在那裏小打小鬧,表現得很……克製?又為何南瞻部洲號稱世間氣數最為貧瘠之地?為何儒釋道三教一直沒有在此地,公然挑釁青峨山?需知南瞻部洲再小,也是九洲五湖四海三島之一,尤其是在朱雀王朝,甚至連一座躋身儒家七十二席位的大書院都沒有。”
龐鳳雛點頭道:“有關此事,我與恩師也曾略微聊過,恩師不願多講,隻說這涉及到一樁久遠的公案,當時恩師用了‘差點捅破天’這個奇怪說法,至於具體內幕,恩師並未詳說,隻勸我成聖之前,不要輕易去探究根源。”
道人笑道:“龐冰待你確實不一樣,說是‘視如己出’也不為過。”
龐鳳雛微微一笑,下意識看了眼身邊的少女董青囊,她心有靈犀,望著龐叔叔,笑了。
道人感歎道:“貧道亦是有所悟,對於過程,卻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這點,貧道之前臨淵那一腳,才收了回來。否則金剛禪寺的老僧就算說得天花亂墜,也說服不了貧道。”
道人抬頭看了眼星空,咧咧嘴,不露痕跡地收回視線,“胭脂山如今形勢不妙,哪怕貧道決定不再出手,但仍有三人會先後阻截客卿‘東皇’趙皇圖的南下救主。”
龐鳳雛欲言又止。
道人直截了當說道:“貧道勸你一句,涼州城就別去了,去了也是自投羅網罷了。想必朱雀皇帝在那邊也有安排,但是在貧道看來,皆是兒戲,經不起某些人物的輕輕‘推敲’。”
龐鳳雛默不作聲。
野心勃勃的涼王朱鴻贏,是一枚至關重要的棋子,甚至可以稱為勝負手。
道人很快就轉移話題,“如果觀音座依舊三足鼎立,哪怕蓮花峰再式微,青峨山也不會有這麼變故,問題就出在那個被譽為‘千年第一人’的納蘭長生身上,是她一手打破了南瞻部洲的所有平衡。她橫空出世的時候,有資格跟她掰手腕的山外修士,不過雙手之數,但是散落於整個南瞻部洲,一盤散沙而已,甚至相互之間,還多有芥蒂仇怨,如何敵得過一座青峨山,不說胭脂山和玲瓏洞天那兩尊真神,趙皇圖和吳搖山皆是屈指可數的修士,再加上一個叛出佛門的李白禪,一座宗門,兩位飛升境,四位半步飛升境,再加上一些個閉關的長老,和戰修穆蓮之流,之後還有謫仙人王蕉,劍胚黃東來等等,陣容之浩大,蔚為壯觀啊。所以你覺得咱們南瞻部洲,有誰不是在寄人籬下?貧道是,魏家是,朱雀皇帝是,南唐皇帝是,都是,都是那些驕傲女子的裙下之臣啊。”
說到這裏,道人放聲大笑,“要不然別處修士,怎麼會譏諷我們南瞻部洲的修士,說是‘青峨山的仙子,放個屁都是香的’?”
“納蘭長生尤其不按規矩行事,她一人就壓得一洲修士抬不起頭,例如那孤懸海外的魏家,家族修士何止一千,竟是被她一人堵在家門口,不得不向天下人低頭認錯。還有大隋楊元珍,被她打得吐血三升,乖乖閉關去了。就連貧道當年也在臨淵台上,硬生生吃了她一劍,毀了我三十年道行,當然,她也沒討到便宜就是了。”
道人突然轉頭,打趣道:“小妮子,笑什麼笑,這可不是貧道在吹牛皮,你不信的話,以後一定要親自去問問那位蓮花峰峰主,姓陸名地的觀道觀道士,是不是與她打了個平分秋色?”
董青囊趕緊抿緊嘴唇,忍著笑意。
龐鳳雛笑著解釋道:“青囊,你師祖曾經點評南瞻部洲的修士,僅說修為高低,陸掌教未必能進前十,但若說殺力強弱,陸掌教肯定躋身前三甲。”
道人頗為自得,輕輕點頭:“確是老成持重之論。”
道人突然又氣笑道:“你這小閨女,兩次拆台了!”
少女這次幹脆捂住嘴巴,隻露出一雙帶著笑意的秋水長眸。
道人凝視著那雙眼眸,輕輕歎息,百感交集道:“世間可憐人,多有可恨處。小閨女,你沒有。”
龐鳳雛有些心酸。
少女善解人意地扯住他袖口,輕輕搖晃。
道人到底不是悲春傷秋之人,繼續之前的話題,“以往的青峨山仙子們,終究不會對俗世如何咄咄逼人,但是納蘭長生不一樣,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鋒芒畢露,自身氣運又太旺,以至於那些個能夠靠近棋盤之人,不得不生出將其孤立、甚至是直接鎮壓的念頭。她處處挑釁,還不罷休,原本按部就班,囊中之物的飛升境,到時候還會是南瞻部洲最年輕的飛升境修士,如此大好前程,誰不眼紅豔羨?貧道當年就很羨慕啊。她卻偏偏要去勾引那有望成佛成祖的李白禪,惹惱了佛門聖人不說,又跑去龍虎山天師府興風作浪,我看啊,就隻差沒有去你們儒家正統的稷穗學宮,把那位至聖先師和一旁陪祭的聖人雕像給砸爛了。要不然啊,三教聖人就要湊齊一桌了。”
龐鳳雛小聲道:“我覺得這是她有意為之,將自己置死地而後生。”
道人好奇道:“怎麼說?”
龐鳳雛搖頭道:“隻是一種感覺。”
道人愣了一下,眼神熠熠,笑道:“我道家有‘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之說,聽說你也提出了‘天人相感,大道相和’,大善!龐鳳雛,以後你我不妨以道友相稱。”
龐鳳雛先正衣襟,後行儒家揖禮。
觀道觀掌教陸地,鄭重其事地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最終兩人皆有一歎。
山下各路神仙,你方唱罷我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