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僧人淡然問道:“可是你心仍在此岸啊,這般乘舟渡海到了彼岸,你當真覺得那處即是彼岸?”
朱鴻贏突然怒吼道:“那你到底要本王怎樣?!”
年輕僧人微笑道:“朱鴻贏,貧僧且問你,‘本王’是誰?”
這位手握鐵騎十數萬的權柄藩王,頹然落回座位,喃喃道:“我放不下。”
“你已拿起了,為何不放下?”
“放下不,也無妨,貧僧等你自了。你隻需記得,莫要執著於拿起放下兩事,無我法,長生法,浩然法,皆是自了的方便法門,並無高下,也無貴賤,更無好壞。”
“世間法,可讓眾生此生脫離苦海,皆為上法。世間法,可讓眾生超脫此生,可為上上法。”
一直閉眼的陸法真,突然睜眼微笑道:“已在舟上。”
年輕僧人點了點頭。
賀先生仿佛如釋重負,也笑道:“願同行。”
年輕僧人也點頭。
朱鴻贏愈發滿臉痛苦,雙手緊握椅子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小白蛟一頭霧水,根本不曉得這些人在說什麼,想什麼,幹什麼。
王妃崔幼微陷入沉思。
年輕僧人轉身離去。
她猛然回過神,快步跟隨。
屋內眾人各有所思,何況當下也沒有誰會在乎一名女子的去留取舍。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湖心小路上,崔幼微加快步伐,攔住僧人的道路,問道:“敢問聖僧,我是誰?”
僧人微笑道:“王妃也就隻是王妃,毋庸置疑,無需多想。”
崔幼微鬆了口氣,“藩邸變故,聖僧能否為我解惑?”
僧人想了想,點頭道:“可。”
他走到湖邊,蹲下身,撿起一顆小石子,輕輕丟入湖水。
漣漪陣陣,接近岸邊。
隻見僧人彎腰伸出一隻手掌,擋住了微微漣漪,水流往他手掌兩側蕩漾而過,他笑道:“這即是因果。”
崔幼微問道:“我想知道那顆石子是誰?是不是那個姓陳的年輕人?”
僧人又思量片刻,“不是。他隻是障眼法罷了。真正應運而生之人,如今是一位女子。”
崔幼微驚訝道:“是她?!”
僧人緩緩縮回手掌。
滴水不沾。
他笑道:“根據貧僧所在禪寺的零碎史料記載,曆史上曾經有過一段百家爭鳴的璀璨歲月,最後卻隻有一家三教,脫穎而出。”
崔幼微問道:“是薑子圖領銜的兵家?以及儒釋道三教?”
年輕僧人望向靜如鏡麵的湖麵,“道家求長生,不希望有人打破規矩和格局。我佛家不希望生靈塗炭,不願武夫執意以殺伐證道。儒家一心養育浩然氣,不惜拋棄長生來世,隻在此生此世求一個天下太平。除此之外,又有某些隱世不出的得道大修,各有所求,其中有人希望王道霸道兼具,且井水不犯河水,儒家治國濟民,兵家撥亂反正,可以分治世亂世,但是分合之間,卻不至於山河崩碎。當然,也有人為情所困,千百年掙脫不得。”
年輕僧人輕聲歎息道:“天地運轉,輪回不息,佛有末法,道有式微,聖人們眼見大勢不可逆轉,隻好千方百計拖延此事,所行之事,所謀之物,又有區別,其中玄機,貧僧就不與你多說了。貧僧隻與你說一人,就是那兵家老祖薑子圖。三千多年前,此人怨恨高高在上的神靈,視天下蒼生為腳底螻蟻,當做牽線傀儡,他一怒之下,便一拳打斷了神道香火,使得這一脈的萬千神靈,隻得高懸蒼穹之上,再也無法輕易掌控人間。”
崔幼微突然忍不住問道:“為何願意與我說這些不可泄露的天機?”
僧人笑道:“貧僧反要問你,天機不可泄露,又是為何?世間可有這樣的理由?”
就在這個時候,崔幼微身後有人冷笑道:“臭和尚這些話,是對我說的。”
僧人轉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崔幼微轉頭望去,是自己的女兒朱真嬰。
隻是這一刻的安陽郡主,眼眸中有光彩流轉,讓王妃感到有些陌生。
朱真嬰譏諷道:“這和尚希望那薑子圖此世轉身,能夠化身為佛教護法,所以才有這些糾纏不休的因果。李白禪卻是中了圈套,誤以為那人是薑子圖,殊不知這根本就是納蘭長生的陰謀,連陳師素那婆娘也給一並騙了,可憐蓮花峰範玄魚在內,竹籃打水一場空,到頭來為他人作嫁衣裳。尤其是陳師素,更是可笑,親自出手,在那孩子眼中種入兩條蟄龍,蠶食其根本,之後二十餘年,更是兢兢業業,在這涼州城藩邸內,當起了看家狗,不惜親力親為,賣力撥弄棋子,為的就是鎮壓她心目中的兵家老祖氣運,以便成事之後,向那些聖人們換取人間一鬥氣運。豈不知那孩子本就是誘餌罷了,為的就是造就出燈下黑的局麵,使得真正的轉世之人,順利成長,如今大概大局已定,棋盤上的棋子們,差不多都已落地生根了,聖人之所以聖人,能夠替天行道,恰恰最需要恪守規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崔幼微沒來由問道:“堂堂兵家老祖,轉世為女兒身?這可能嗎?”
年輕僧人輕聲道:“隻需斬赤龍。”
朱真嬰雙袖一揮,肆意大笑道:“何須如此?女兒身又何妨?就成不得佛證不得道了?!狗屁不通!還是納蘭那妮子說得對,總要讓世間女子,能與所有男子平起平坐!不再命賤如草,連同桌吃飯的資格也無,連祭拜祖祠的資格也無,連清明上墳的資格也無!女子也可稱帝,更能成聖!”
崔幼微看著這個大袖飄搖的女兒,婦人臉色雪白,嘴唇顫抖,“真嬰,你這是怎麼了?魔障了嗎?不要嚇唬娘親……”
年輕僧人歎息一聲,“她已不是小郡主朱真嬰了,她是觀音座胭脂山的陳太素。”
崔幼微呆滯當場,然後發瘋一般按住“朱真嬰”的雙肩,“你還我女兒!把真嬰還給我!”
朱真嬰麵無表情,望向對岸。
遠處,花匠拎著小鋤頭站在岸邊。
“朱真嬰”隨手推開崔幼微,望向對岸的玲瓏洞天洞主,“妹妹,我已破陣,你又如何?”
陳師素默不作聲。
她一直知道這位安陽郡主不簡單,透著古怪,她也曾數次親自審視,但是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其中緣由,陳師素已經不好奇。
隻知道朱真嬰竟是她的一粒魂魄種子,且真意十足,根本不是剝離一縷魂魄那麼簡單,甚至可以說,胭脂山閉關的紅袍陳太素,就像是蟬殼蛇蛻。
這是一場真正意義豪賭。
孤注一擲,賭上所有修為。
朱真嬰,或者說陳太素,環顧四周,最後終於看到那一襲鮮紅嫁衣,女鬼正坐在湖麵上,以湖麵為鏡子,手持白玉梳子,歪著腦袋梳理青絲,“朱雀開國,你就輸了一場,你以一絲魂魄分化的虞氏,輸得何其淒慘?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一點都不長記性啊,姐姐真是替你感到惋惜。為何偏偏要和姐姐作對呢?乖乖當你的玲瓏洞天洞主不好嗎?為何要因為一個男人,連祖宗家業也不要了?”
她收回視線,望向自己妹妹陳師素,笑問道:“你難道忘了,青峨山是薑老祖的龍興之地?!觀音座三脈,本就是他三位紅顏知己留下的衣缽?!為何要以蓮花峰為主脈?為了重振兵家,他忍辱負重三千餘年,豈會因為你一個小小的陳師素,而壞了千秋大業,萬世宏圖?!白家的尉繚子兵書,鐵碑軍鎮的木野狐魅,這些棋子,你都不知道吧?原本應該留給那個孩子的蓮花峰紫金氣運,最終給了誰?讓誰開了竅?你也不知道吧?”
陳師素微笑道:“姐姐,別說一座朱雀王朝,一座青峨山,就是整座南瞻部洲,都讓給你又何妨?”
陳太素開懷道:“那咱們就比一比,到最後,是誰得到的造化更大?”
陳師素淡然道:“拭目以待。”
佛家,道家,儒家,兵家。
青峨山,大隋,朱雀,南瞻部洲。
天大地大,各路神仙。
爭香火,奪氣運,搶機緣,謀功德。
好像始終沒有人在意,那個認了青樓女子做娘親的年輕人,他想要說什麼,想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