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回手指,感慨道:“我要的是那僅剩兩鬥氣運的一半啊!吳搖山,你給不起的。”
滿身鮮血的吳搖山大笑道:“陳師素,若是不試著爭一爭,我吳搖山便枉來這人生一世!”
她歎息一聲,“何苦來哉。”
一位時時刻刻都背負行囊的黝黑少年快步跑來,一個蹦跳就越過台階,跳入涼亭,嚷嚷道:“師父師父,你身前怎麼站著個滿身血的家夥?”
花匠浮現笑臉,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像是一位脾氣溫柔的鄰家姐姐,細聲細氣,“他啊,有些事情想不開,自己懲罰自己呢,以後你別學他,萬事莫糾結。”
她笑眯眯道:“跟那牛鼻子老道學習雷法符籙,如何了?”
少年張牙舞爪,哼哼道:“劈裏啪啦轟!賊霸氣!老厲害了!”
朱真嬰用看待白癡一樣的眼神,盯著這個無知少年。
少年朝這位安陽郡主做了個鬼臉,調皮頑劣。
花匠看著這兩人,笑容恬淡。
她望向遠方,抬臂曲指一彈,簷下鐵馬風鈴,驟然響起叮咚一聲。
青峨山,觀音座。
胭脂山,玲瓏洞天,蓮花峰。
一座三千年不曾動用的護山大陣,緩緩開啟。
山外飛升境不得入,山上飛升境同樣不得出。
高坐寶座之上,像是在打盹的一位紅袍小女孩,睜開眼睛,嗤笑道:“兩脈聯手?陳師素,你覺得這樣就攔得住我?”
涼州城,小涼亭。
玲瓏洞天洞主陳師素微笑道:“姐姐,你不妨破陣試試看?”
碧螺小樓。
一樓,涼王朱鴻贏,王妃崔幼微,扈從賀先生,首席供奉陸法真,商湖小白蛟,五位齊齊望向一位年輕僧人。
正是先前在城樓被賀先生,一拳打爛身軀的可憐人。
但是誰都沒有想到,正是這個死得不能再死的年輕和尚,在高林漣和吳搖山的手底下,救下了朱鴻贏,非但如此,還說服原本勢在必得要取頭顱的那兩人,暫時不殺朱鴻贏。
當時武道宗師賀先生,和道教大真人陸法真,兩人使出渾身解數,使出所有壓箱底的本事,聯手對敵,都不曾贏過那兩個讀書人。尤其是賀先生,被玲瓏洞天客卿打得
傷及本元,加上之前病根隱患一直沒有痊愈,病入膏肓後,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戰力,能夠保證這棟小樓的安危。
這些天,年輕僧人守在小樓外,始終閉口不言,問什麼都不出聲,最多對人低頭唱誦一聲阿彌陀佛,這比幹脆不說話,還讓人著急上火。
僧人身穿一襲灰色棉布袈裟,胸前懸掛一串平淡無奇的木製佛珠,瞧著不過及冠年齡,麵容枯槁,全無神采。
當初在涼州城北城樓,賀先生以防萬一,當場錘殺了無故出現在城樓上的僧人,事後朱鴻贏著令春水亭,徹查此人,結果發現了一道通關文牒的奇怪檔案,塵封已久,長達二十餘年,僧人竟然是從別洲遠遊至此的一位苦行僧,一路托缽乞食化緣,但是三十年過後,年輕僧人還是那個年輕僧人,麵容不改絲毫,到了涼州城後,便在城內采藥寺借住修行,就住在鍾樓內,一般都是他早晚敲鍾兩次,平時並不與采藥寺眾僧有何交集,偶有佛事法會,有得道高僧講經說法,這位僧人也隻是默默聽聞,默默離去。
樓內五位,望著那個站在門檻外的消瘦背影。
相對而言,小白蛟是最無所謂的一個,天塌下也輪不到她來扛。隻是一想到被軟禁在此,耽擱了那位年輕魔頭的“糧餉”,她就有些發虛。她覺得那個姓陳的家夥,可不像是個講道理的家夥,隨心所欲,對人好時,大方得莫名其妙,對人凶時,心比針眼還小。
陸法真大概是最委屈的一個,天降橫禍,莫名其妙就砸在了自己頭頂。
隻有那少年偶爾會來跟他學習雷法符籙,老道人才有機會喘口氣。
陸法真哪裏想得到一個“酸秀才”請來的過江龍,竟然如此強橫無匹。
遭逢變故後,崔幼臉色冷漠,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
身穿藩王蟒袍的朱鴻贏苦笑道:“誰能想到高老夫子竟然是大隋死士,本王苦心經營三十年的春水亭,根本就是個笑話!”
賀先生眼神一凜。
朱鴻贏一臉豁達,擺擺手道:“事到如今,已經無所謂了。當年高林漣慫恿本王斬殺那條母蛟,是本王聽信讒言,現在就當還債了。”
原來那條鬼鬼祟祟的小白蛟,正在偷偷“竊取”這位藩王身上的殘餘蛟龍氣數,一頓飽餐後,還不知死活地打了個飽嗝。
僧人歎息一聲,轉身跨過門檻,走回樓內,低頭合十道:“貧僧來自天下佛法歸宗之地,貧僧也是當代傳法僧。”
涼王朱鴻贏和賀先生麵麵相覷,不知所以然。
小白蛟打著飽嗝,眨著眼睛,滿臉茫然。
王妃神遊萬裏,根本就不在乎。
隻有陸法真嚇了一大跳,趕緊起身,嗓音顫抖道:“貧道五陽派陸法真,拜見聖僧!”
傳聞世間有一座無名寺廟,有一百零八位護法僧,皆金剛羅漢修為。又有八十一位講經僧,可令頑石點頭,天女散花。
可是“傳法僧”,每一代隻有一位僧人,獲此殊榮。
蓮花峰客卿李白禪,當初之所以萬眾矚目,除了修為卓絕之外,更是因為他有望成為這一代的傳法僧。
行走四方,步步生蓮,傳法天下。
見到此僧,相當於陸法真此時身前,就站著一位觀音座的陳太素,或是陳師素。
僧人輕聲道:“俗名李白禪的他,曾是貧僧的弟子。”
這下子,朱鴻贏和賀先生知道這位僧人的分量了,同時起身行大禮。
便是那條曾經無意中得到狀元郎天大恩惠的小蛟,也趕緊鄭重其事地施了個萬福。
年輕僧人的臉色和心境,俱是古井不波,“貧僧來此,原本是想尋找兩件東西,一件是我寺鎮山之寶八部天龍,一件是《洛神圖》。”
小白蛟臉色劇變。
僧人望向她,微笑道:“無妨,在你化龍之前,貧僧不會取走。你與佛法有緣,這本就是你的一樁功德。”
小白蛟既開心又害怕,欣喜的是自己最珍愛的那幅圖,不用馬上拿出去,畏懼的是自己跟和尚們有緣?難道自己以後也要剃個大光頭?
王妃突然開口問道:“我觀世間讀書人,最重養氣功夫,循序漸進,由內而外,紮實沉穩,趨於圓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宗旨,八字而已,何曾有任何長生之語?你們佛門修行,好似恰恰相反,一遍經文祈福得多少,一圈念珠撚動幾次,錙銖必較,好似那佛陀有一杆秤,可稱量一人的善惡斤兩,是與佛在做一樁公平買賣。如此修行,修的是什麼佛法?”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笑著說了三句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寧可著有如須彌山,不可著空如芥子許。”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崔王妃皺了皺眉頭,“裝神弄鬼!”
僧人也不生氣,低頭默念道:“應作如是觀。”
賀先生突然滿臉悲愴,來到朱鴻贏身前,單膝跪地,低頭道:“王爺,這些年賀某一直心懷愧疚……”
“別說了。”朱鴻贏打斷他的言語,彎腰將這位心腹扈從扶起,歎息道:“賀先生是京城那人安插在藩邸的棋子吧,其實這些年本王也有過懷疑,但是大隋死士十數次刺殺,都是先生擋下,其中有兩次,若非先生拚著重傷也不願意後退,本王早已黃土一抔了,想一想也就釋然。天底下的恩怨情仇,終究大不過一場生死吧。”
朱鴻贏突然望向僧人,“本王願剃度出家。”
年輕僧人輕聲道:“世間佛法,是幫眾生渡過苦海的小舟,可你自己不踏上小舟,僧人是不會將你強行拉拽上去的。”
朱鴻贏有些著急,沉聲道:“本王願一心虔誠向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