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聲比以往早來了許多,並且叫聲很亂。打鳴的節奏很雜,雞鳴聲如浪潮,一會兒從村東跑到村西,一會兒從村南跑到村北,仿佛有人圍著村子偷雞,驚動了這裏或者那裏的雞群,又仿佛是村裏村外的雞們不約而同地舉行了一個有預謀有計劃的演奏會。
細心一點兒的人還發現這樣一個規律,在村東的雞群唱到最高潮的時候,村西的雞們則在喉嚨裏“咕咕咕”地嘀咕,像是在一起商量什麼。而當村西的雞群拉開了嗓子鳴叫時,村東的雞們又在喉嚨裏嘀咕。
正當村裏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雞鳴吵醒床上的夢,茫然四顧不知所措時,雞鳴聲忽然一下子就靜了,連“咕咕”聲都沒有了。
吵鬧突然過去,環境的安靜卻換來心裏的不安。村裏所有的人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連身子都不敢輕易翻。老翁、年輕媳婦,包括那時候的奶奶,此刻都雙眼睜開地盯著上空泛黃的蚊帳或者偏黑的床頂板,等待著後麵會來或者不會來的東西。
這樣漫無目的等待或者盼望是痛苦的,誰也不知道噪聲雞鳴之後會發生什麼,或者什麼都不會發生。整個村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死一般的寧靜……
“叮。”
“叮叮。”
“叮叮叮……”
聽力敏銳的人首先聽到了屋頂上傳來的聲音。先是極其細微的,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然後緩緩變大,再變大,但是略帶含蓄;接著變大,再變大,最後毫不含蓄,大大方方地響起來。
“叮叮當。”
“叮當當。”
“當當當……”
開始隻有幾間房子的屋頂響,後來村裏一半的屋頂跟著響起來。
“下雨了!”不知是誰竭盡全力地喊了出來。他這個喊聲被許多睡在床上的人聽到。農村的夜太寧靜,也或許是農村的房子密封性太差,不是很大聲的喊魂都能被絕大多數人聽見:“娃兒呀,回來喲,天晚了,回家喲……”然後有屋裏的小孩子的聲音傳來:“我知道囉,就回來喲,就回來喲……”農村裏無數個黑色的夜晚,都被這樣悠長的聲音所充斥,甚至像水一樣滲入所有人的夢裏。所以更別說這聲竭力的呼喊了。
“下雨了,你聽,外麵下雨了!”那聲竭力的呼喊仿佛碰觸了一個語言開關,許多床上的夫妻,或者未成年的兄弟,或者親密的姐妹都交頭接耳起來,議論不已。
而村裏的另一半人從窗口向外伸出了手,手掌心對著天空,並沒有接到一滴雨水。
月亮早在人們沒有發覺的時候偷偷溜走了。村裏所有的窗口都黑得如浸淫在墨汁瓶中,看不出外麵的任何變化。對在農田裏忙活了一整天的他們來說,這不過是個醒著的夢而已,無暇也不願認真辨別其中的真和假,幻覺抑或是現實。就像農耕一樣,一切都要按部就班地等到明天的太陽照常升起才說。
79.
第二天一大早,年輕的媳婦在不驚動新婚丈夫的情況下,早早地打開了大門,發現青石台階上的青苔濕滑濕滑的,如泥鰍的背,是昨晚的雨水走過的痕跡。
那個白發蒼蒼的老翁也起了個大早,不過年輕的媳婦和他一個住在村東,一個住在村西。他在清早起來的時候,看見腳下的青苔從石頭上脫落,如蛇蛻下的皮一樣蜷縮。
他們兩個人是村裏最早趕到水井旁邊的人。老翁先到,年輕的媳婦慢了半步。
慢了半步的年輕媳婦從背後看著僵立井邊的老人,一頭的銀發被微涼的晨風吹得翻飛不已,如同急於脫離植株的蒲公英,用米湯漿洗過的衣服發出獵獵的聲音。她低頭看了看井口邊上的草,一邊被昨晚的雨滴打得匍匐在地,一邊幹枯得如老翁一樣微微蜷縮。
“您也這麼早嘞?”年輕的媳婦怯怯地向老翁打招呼道,語句裏也透著清晨的微涼,底氣明顯不足。
“唔……”老翁不知道背後來了人,被年輕媳婦突然的聲音驚了一下。“你昨晚也聽見了雞鳴和雨聲吧?是不是?”老翁的眼神像清晨台階上的夜露一樣寒冷,年輕媳婦不禁感到一陣寒意,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理所當然,年輕媳婦昨晚也聽見了那些奇怪雞鳴和不期而至的雨水。老翁也不是有意要問年輕媳婦是否知道,而是為了引出自己後麵要說的話來,就像那時的人見了麵首先問一句:“你吃了嗎?”本意不是真的那麼在乎人家是不是吃了,而是引出後麵要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