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嘉經常會重複做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得很高很高的地方,高到失去引力,隻要輕輕張開雙臂,踮起腳,身子便懸浮在清澈的空氣裏,他仰起頭,衝著淡藍淡藍的天空深處,慢慢地飛翔而去……
1
一九九七年的秋天,馮嘉在人山人海的簇擁下,走出火車站,外頭瓦藍的天空,被無數高樓大廈分割著,一股說不清的快樂,撲麵而來。他在大學宿舍允許入住的第一天,背著舅媽怨恨詛咒的眼光,離開他出生長大的小城,提著不多的行李,來到這座陌生的北方之都,他幾乎立刻愛上這個空氣裏蕩漾著清涼的城市。
不出所料,他第一個報到。二十幾個小時慢車的折騰,悶熱又饑餓。他在水房裏衝了個涼,飯也沒吃,蒙頭大睡一天一夜,仿佛十年來,他從沒睡得如此香甜過。驚醒他的,是新室友的媽媽。
“小周,你把恒恒的東西放到上頭行李架上吧!哎,恒恒,你住哪張床?”他家幾乎是全員出動的,都象領導排排站著視察,他的媽媽指揮著司機模樣的人,如何擺放那些看起來嶄新而昂貴的皮箱。
“恒恒”住在馮嘉的上鋪。
“你好!我肖恒!在你上邊,以後,多多關照哈!”肖恒說話時,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
馮嘉剛醒來,習慣性地碼唆著頭發,他的頭發很軟,又有點長,有時睡醒會壓的跟鳥窩一樣:“哦,我叫馮嘉。你好。”
他抬頭看著那個被叫做“恒恒”的人,心裏有點想笑。他至少有一米八五,又長又直的腿,端得平平的肩膀,年輕的臉上,自信而陽光,和那嗲聲嗲氣的小名兒,實在太不搭配了。馮嘉和他點了點頭,在他龐大的親友團的檢閱和注視下,端了盆去水房洗臉。
“你這同學長得也怪好看哦,恒恒,叫什麼名兒來著?”
“他叫馮嘉,奶奶。”
馮嘉聽見身後小聲的議論。他能感覺一束年輕的目光,追隨著自己單薄的後背,直到他進了水房。水房靠著樓梯,洗臉的時候,那家人似乎都撤了,在樓梯間,又是他媽媽的聲音,說如果這麼多人住不習慣,就搬到外頭去住,聲音裏帶著不舍。
馮嘉突然有點難過,他想起自己的媽媽,想起最後一次看見媽媽,她送到學校門口,衝自己輕輕地揮手,粉紅的朝霞環繞著她,像是美術課上,漂亮的水彩畫。
將穿的一套衣服換下來,馮嘉洗完,晾在陽台上,再回到寢室的時候,肖恒已經坐在他的床鋪上,百無聊賴地翻著書看。見他進來,站起身,對他伸出手,笑著說:“嗨!剛才奶奶問我,你名字裏的嘉,是哪個字?”
馮嘉感覺象陽光射進眼睛裏,肖恒的英俊,幾乎是刺目的。他拿著毛巾的手停頓了半秒,說:“嘉賓的嘉。”
“哦,我還以為是佳人的佳呢!心想,你怎麼起了個女孩兒的名字啊。”
他開著玩笑,看著馮嘉慢條斯理地掛著他的毛巾,淡藍色的,象晴天的顏色。馮嘉的手很白,因為剛剛洗完衣服,看上去,似乎還帶著自來水的冰涼,和淺淺細細的,洗衣粉的味道。肖恒在那一刻,猛然產生難以名狀的感覺,好似埋藏了很久的什麼東西,在碰上馮嘉這一天,破土而出了。
肖恒邀請馮嘉和他一起出去玩,他媽媽在這裏有很多朋友,說要趁開學前帶他四處走走。馮嘉開始不願意,他在陌生人麵前總是拘謹,雖然肖恒個性很坦然,很外向,可他有點兒想在兩人之間保留點,安全距離。
他也不知道當初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也許,人真是有第六感的。
“我一個人也很尷尬,跟他們都不熟。你陪我,我還有個聊天的人。”
“不熟你為什麼要去?”
“這些都是社會關係麼,多培養一點兒是有好處。跟我去吧!反正你就一個人。”
當那雙熠熠閃光的黑眼睛,充滿邀請的笑意地盯著他,馮嘉是無力拒絕的。於是,那次海上之旅,開啟了兩個人嶄新的一段旅程。在繽紛的大學生活開始在即,嘈雜混亂的寢室同伴到來之前,馮嘉和肖恒被命運提前捏在一起。
那是馮嘉第一次看見海。
他本來以為是電視看見那種淺藍透明的,岸邊是細白的沙……但那裏的海是深藍深藍的,如同深夜,岸邊是黑色的礁石,海浪拍打過去,激起雪白的泡沫。馮嘉更喜歡這樣的海,偉岸的線條,粗獷的氣魄。當快艇破浪而行,海風帶著腥鹹勁拍在臉上的時候,馮嘉簡直興奮極了,他扭頭,碰上肖恒的目光,他也在看著自己。
“你穿著救生衣的模樣很滑稽!”他大聲喊著,對肖恒說。
“沒有你滑稽,你看起來象竹簽串著一塊豆腐泡兒!”
“哈哈!你才象呢!”馮嘉的心情特別好,“你會遊泳嗎?”
“會啊!”
“我不會。”
“我就知道你不會,看你都要把欄杆抓斷了。”
肖恒說,“別怕,你掉下去,我救你!”
馮嘉側頭又看了肖恒一眼,覺得人和人真是不同的,同樣站在風浪裏,肖恒一點都沒有自己的膽怯和狼狽,相反,他站得筆直,就象一麵迎風飄展的旗幟。馮嘉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板。
很快,寢室的其它同學陸續都來報道了,肖恒很熱情,幫大家抬行李,挪鋪蓋,手腳還挺勤快,很難想象,他自己的那些活都是司機收拾的。他總是主動和人打招呼,不光代表他自己,還連馮嘉也一並介紹了:“我肖恒,靠窗上鋪的,他叫馮嘉,我的下鋪。”
馮嘉楞楞地抬頭,看著肖恒如此坦然地,把自己介紹給別人,突然生出一種歸屬感。那是他渴望良久的,被人接受和擁有的感覺,就象外婆,象媽媽那樣,維護著他。
他們本來是運行在各自星係的行星,路過的是不同太空的風景,是幾十億年才會發生一次的宇宙風暴,將他們卷上同一條軌道,馮嘉想,那次巨變,也許起源於一種,叫做“緣分”的動力。
新生第一年,充滿歡快,向往,探索和好奇的時光,象草甸上奔騰的小鹿,那個在美麗年華上跳躍的秋天,開啟了馮嘉嶄新的生命。他開始從黯淡的童年裏走出來,漸漸地嚐試著,敞開自己關閉已久的心懷,門外站著周身披滿光的,叫做肖恒的男孩。
那年,馮嘉十七歲。
2
第一年的寒假,馮嘉不打算回家了。他想,這樣的話,他和舅媽一家人,可能都會過個平靜的春節。果然他打電話回去,舅舅幾乎立刻答應了。這些年,他夾在自己和舅媽之間,並不好受。馮嘉掛了電話,黃色的IC卡電話亭遮蔽了橫衝直撞而來的北風,他短暫地失神。
肖恒從老大那裏得知消息,有點不爽:“怎麼不早和我說?”
這半年來,他和馮嘉形影不離,朝夕相處,他理所當然地覺得這等大事,馮嘉是該和他商量的。
“有什麼好說的,你現在不是知道了?”
“以後這種大事,你要先和我說!”
“為什麼?”
“因為咱倆是哥們兒啊!”肖恒吃完午飯,很大爺地躺在馮嘉的床上,“說不定,我可以幫你解決住的問題。”
肖恒的家裏在他入學不久,就在離大學附近買了個新公寓,每個月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有時間,就會過來看他,順便在那裏小住。不過天冷以後,那裏一直空著。隻是偶爾周末,或是有球賽,他會帶馮嘉過去看電視。
“不用,我住寢室就好。我剛剛問過舍務老師……”
“這裏冬天連取暖都沒有!”肖恒打斷他,“你就聽我一次吧!反正那裏也空著,你對那房子又熟悉,嘿嘿,有空幫忙打掃一下,那就更好了!”
馮嘉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那我付你房租,好不好?”
“都說是兄弟了,你提錢見不見外啊?”
肖恒粗聲說話,有點不悅,馮嘉低下頭不說話了。肖恒怕他生氣,一挺身坐起來,湊到他跟前,笑嘻嘻地問他:“你敢不回家過年?家裏人不會罵你啊?”
“我沒有家人。”
馮嘉站起來,拿著兩個人的飯盒,去水房刷了。肖恒給這冷漠的回答,驚了一下,兩人這麼熟,幾乎無話不談,可馮嘉從沒說過關於他家裏的情況,半個字都不說,連輔導員老師都不知道,特神秘。
他突然想起什麼,竄到水房,挽起袖子:“今天輪到我刷,你怎麼瞎勤快?”
“你每次都刷得不幹淨,我還得重來。”
肖恒退後一步,端著雙手,和馮嘉說話,他確實不喜歡刷晚,尤其是冬天,水房還沒熱水。
“哎,沒家人,你是石頭裏蹦出來的呀?你和家裏鬧僵了?我幫你協調協調?”
馮嘉停了手,任冰涼的自來水從手背“刷刷”流過,並不覺得冷,語氣柔軟而低沉:“肖恒,你別問了,好不好?”
半年的相處,肖恒多少明白,馮嘉有個甚為封閉的世界,那裏,隻有他自己,哪怕承受孤單,他需要那種安全。所以,即使是對自己,也高高地豎立著“遊人止步”的牌子。
肖恒在正月十五那天從家裏趕回來。馮嘉嗓子發炎,有點發燒,蜷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對悄悄進門的人全無防備,直到肖恒帶著逼人寒氣的身軀沉重飛壓上他時,他才清醒過來,一時間反應遲鈍,不知夢裏現實分不清楚。
“不會吧?這才幾天啊,你不認識我啦?”
“你怎麼不說一聲?”馮嘉啞聲問,“不是說要在家裏過元宵嗎?”
“突擊檢查,看你是不是把家教那個小姑娘帶回來溫存了。”
“說什麼呢,你當我是你?走哪兒都不耽誤耍流氓。”馮嘉掙了掙,沒掙動,“你躲開,正月十五壓死人,索賠雙倍價錢!”
肖恒這才聽出來,馮嘉嗓子啞得厲害:“你病了?糟糕,本來急著趕回來,想帶你出去看花燈呢。”
馮嘉知道,肖恒在家人麵前,好話不知得說幾車,才會放他這個三代單傳的大孫子回外地過元宵。他一個人窩了大半個寒假,幾乎要自閉,他迫不及待地等著肖恒的到來,將他從周而複始的形單影隻裏,拯救出來。兩人吃了肖恒從家裏帶的餃子,待天一摸黑,就出門看燈去了。
到了公園,馮嘉開始有點後悔了。元宵節看燈,實在不是適合兩個男生……周圍氣氛那麼曖昧,因為曖昧,兩人都尷尬,結果肖恒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個安排不太合理哈!咱倆好象怪怪的。”
本來還在心裏納悶的馮嘉,禁不住大聲笑出來。這一笑,激起肖恒的鬥誌,他心虛地說:“笑什麼?笑什麼啊?”
馮嘉被來往勾肩搭背的情侶碰撞著,再看著站得筆直僵硬的肖恒,滿臉橫線的模樣,他實在忍不住,笑得更歡了。
“還笑?你個兔崽子,看大爺怎麼收拾你!”
肖恒被他笑得發毛,伸胳膊就要抓他,馮嘉哪裏給他機會,一擰身跑了。兩人在人群裏,一逃一追,撞散好幾對鴛鴦情侶,嘴上說著對不起,心裏卻說不出地高興。
馮嘉忽然停下來,抬頭看著綴滿雪白小燈的摩天輪,襯在深色的夜空裏,像是一片墜落的銀河。
“肖恒,我們去做摩天輪吧!”
為了能在寒冷的冬夜裏取暖,他們並肩坐著,越升越高,萬家燈火都在腳下。馮嘉的目光從窗外的不夜城轉移進來,落在肖恒英俊的側臉上,他的鼻子那麼挺,睫毛不長,短短的,但很密實,很有力,讓他的每個眼神都那麼堅定不移的。
“你看什麼?”肖恒沒動,聲音顯得平板,“你當我不回頭,就不知道你偷看我?”
他這才扭過頭,直直地盯著馮嘉。馮嘉的臉,在月光下更顯得雪白,他沒有躲避肖恒的注視,烏黑烏黑的眼睛,和夜色彌漫在一起。好多好多年以後,馮嘉依舊記得那個夜晚,他和肖恒懸浮在城市的最高點,狹窄空間裏,小心翼翼地,傾聽彼此的呼吸,象天使踩在雲端。
回到肖恒的公寓,馮嘉心滿意足地病了一場。這是從小到大的毛病,每次嗓子發炎,一定會帶連著燒上幾天才罷休。何況,那美妙非常的夜晚,消耗掉他很多的免疫力。
肖恒是半夜裏發現他呼吸不對,被他滾燙的體溫嚇得丟了魂,連搬帶抗地將他送去急診打點滴,正月十五的夜晚,在空曠的病房裏,他說:“馮嘉,你真他媽的有病!”
3
馮嘉和寢室老大關係也很好。老大是鄉下來的,為人淳樸,十分好學,除了肖恒,就屬老大最照顧他。這天午飯時間,肖恒學生會有事請,馮嘉一個人吃飯。寢室裏隻有老大和他,老大見他又吃青菜豆腐,突然抬頭問他:“豆芽兒,你是不是營養不夠,導致發育不良啊?”
豆芽是寢室的人給馮嘉的綽號,因為他高高瘦瘦,皮膚白白,特別象一根豆芽菜。
“為什麼這麼說?”馮嘉有點不明白老大的意思。
“我看你怎麼連胡子都不長?跟個小姑娘似的。”
馮嘉的臉“騰”地紅了,哭笑不得地看著老大,還沒等他說話,肖恒從外頭進來了,明顯是聽到他們的談話,語氣不悅:“老大,有你這麼說話的麼!不長胡子就不是男人了?”
肖恒的黑臉,讓老大有點尷尬,賠笑對馮嘉說:“豆芽兒,你別生氣,哥不是那個意思哈。”
“沒事兒,”馮嘉沒往心裏去,他站起身,“老大,你吃完沒有?我一道幫你把飯盒刷了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老大說著,拿著飯盒先衝去水房了。肖恒伸手關了門,氣呼呼地和馮嘉說:“他說你象女人,你還幫他刷飯盒,你欠他的?”
“老大沒那個意思,他就是說著玩兒的。”
“說著玩兒,那你臉紅什麼?我說他象女人,你看他生不生氣。都是看你好欺負。”肖恒邊說話,邊打開馮嘉的衣櫃,“你的運動服呢?”
“洗了,沒幹呢。幹嗎?”
“換衣服打球去,省得被人說你不象男的。”肖恒似乎比馮嘉更介意這句話。空空的衣櫃裏,隻掛了兩三件冬天的毛衣,他不禁皺眉:“你衣服怎這麼少啊?”
“夠穿就行唄!”馮嘉捧著熱水喝,“誰象你肖公子,一個大男人,衣服鞋子比女人還多!”
“呀,在這兒截我的話呐?”
肖恒故意橫眉豎目,惹得馮嘉一陣“咯咯”地笑。
“本來就是,一天換幾套衣服,不知道誰象女人,愛臭美。”
“你個兔崽子,敢說大爺象女人!活膩歪了是不是!”
肖恒撲過去,揪住馮嘉,兩人向後一摔,栽倒在馮嘉的床鋪上,翻來覆去地鬧騰,肖恒費勁地想把馮嘉壓在身下,結果,馮嘉力氣也不小,兩人撕扯半天,肖恒仗著人高馬大的身材壓著馮嘉,雙手扣住他的頭,使他不能旁視,口氣假裝惡狠狠地:“你服不服?”
“服誰?”馮嘉想笑,卻給肖恒勒得笑不出來。
“我!”
馮嘉笑彎的眼睛近在咫尺,他雪白的額頭在正午明亮的光線裏,連皮服下青的血管都看得出來。肖恒話語依舊堅硬,心裏卻給什麼戳破了個小洞,一股柔軟的暖流緩緩流出來。
“為什麼要服你?”
馮嘉從容而慵懶地問,他縹緲的眼神,潤澤的嘴唇,離肖恒那麼近,象隻小羽毛,輕輕撓著他的心尖兒……肖恒突然從他身上跳起來,撞在上鋪的床欄上,“咚”地一聲響,他疼得悶哼著,捂住腦袋,卻片刻不停地衝出房間,朝廁所跑去。
“你沒事兒吧?”馮嘉從床上坐起來,關心地問了一句。
“沒事兒!”
走廊裏,遠遠地傳來回聲。很久以後,馮嘉才知道,原來,那是第一次,自己讓肖恒產生了生理反應。
幾天後,馮嘉在圖書館趕了一下午的論文,出來天色已經黑了。他本來幫肖恒也占了座,可這家夥肯定又打球去了,竟然沒來。他在水房打了兩壺開水,經過食堂的時候,不知道該不該把兩人晚飯買了。肖恒是那種被家裏人照顧的很好的小孩,他對打熱水,買飯之類的瑣事從來不關心,向來都是馮嘉一人做兩人的份。
回到寢室,肖恒還是不在。馮嘉剛把熱水放下,傳呼機響了。那是肖恒的一部中文傳呼,他媽媽從日本回來,給他帶了部手機,這個舊玩具就留給馮嘉用了。
“我在公寓,你過來吧。”
他倆一般周末的時候,會去肖恒那個公寓住,那裏有洗衣機,馮嘉會把肖恒攢了一星期的衣服幫他都洗了。他自己衣服很少,在學校找時間搓幹淨就成,不象肖恒,他很多衣服都隻能幹洗,或是要特別小心處理的。好在他那裏的全自動洗衣機很高級,很省事,看著衣服在水裏滾來滾去,對馮嘉來說,是特別幸福的事。
他到公寓時,肖恒正喝著啤酒,看著電視,地上放著幾個“真維斯”的牛皮紙袋子。馮嘉有點奇怪,肖恒的衣服都是他媽媽從國外捎回來的,他很少自己買衣服。
“你逛街去啦?”他問。
“對啊,你試試這些衣服,我幫你買的,看號碼合不合適。”
“幹嗎給我買衣服?”
“廢話,誰讓你自己不買?這毛衣你都穿了一冬了,我說你不用這麼省吧?老大拿貧困補助的人,衣服都比你多。你怎麼連過年都不添件新衣服?”
“和我這麼窮酸的人走在一塊兒,你是不是覺得特丟臉啊?”
“喂!你別說歪理啊!”肖恒見馮嘉神色憂鬱,連忙解釋:“我可就是單純為了你好。什麼寒酸不寒酸,你說話也忒刻薄了吧?再說,兄弟麼,用得著客氣嗎?你平時幫我打水打飯洗衣服,我都沒說過謝謝。”
馮嘉還在猶豫,肖恒一片好心,自己不該往歪裏想:“那我給你錢吧!”
“這兩套一共一千二,你給吧!”肖恒也不高興了,他知道馮嘉省到非人的地步,根本不會舍得花這麼多錢買衣服。
果然聽他這麼一說,馮嘉臉色就變了:“你有錢燒的?幹嗎花這麼多錢?”
“我這個月零花錢也沒剩多少了,到月底還有兩個星期,我就跟你吃青菜豆腐吧!快穿上給我看看。”
馮嘉皺著眉頭,明顯不開心,但他沒說話,去裏頭把衣服換了。淺灰色的毛衣,很柔軟;深藍色的牛仔褲,有點太貼身,他看著鏡子裏顯出明顯輪廓的臀部和腿,稍嫌局促不安。他走到肖恒麵前,肖恒的啤酒端在半空,看了他半天,突然說:
“你他媽的,真能藏寶啊!我怎不知道你腿這麼長?”他盯著馮嘉筆直的兩條腿,“我買的時候還怕你穿太長呢!”
“以後別買這些了,我說真格的,肖恒,你這樣讓我很為難。”馮嘉說,臉上有點苦苦的味道,“我知道你好心,可總拿你東西,我都快瞧不起自己了。”
“行,行,我以後不給你買了。不過,馮嘉,你他媽的,真是帥哥一枚啊!”
馮嘉和肖恒一起坐在沙發上,他在腿上折疊舊毛衣,聲音低沉而哀傷:“這毛衣,是我媽媽留給我的。”
肖恒心中一涼,馮嘉對他家裏的事向來絕口不談。他側頭看著馮嘉沉靜地坐在燈光裏,他的肩膀今夜顯得格外單薄,象迷路的小獸,周身每個細胞都流露出無家可歸的孤單。
“她自殺前織的,說留給我長大以後穿,她沒想到我會長這麼高,所以織得有點兒短。”
4
馮嘉的眉毛低垂著,那是肖恒從來沒見識過的,浸透骨髓的哀傷:“你準備好了嗎?聽這個奇怪家庭的故事?”
肖恒對這樣的馮嘉,又心疼又陌生,他柔聲安慰道:“你不用說什麼的,馮嘉,你不想說的話,什麼都不用說,我以後再不追問你家裏的事了。”
“我想說,肖恒,其實,我很缺錢的。可我沒有申請困難補助,因為,我怕別人知道我家裏的事。可是,我想告訴你,今天,就是現在,我很想告訴你。”馮嘉眨了眨眼睛,那裏流溢著溫潤的光,卻不是眼淚。
“那你就說,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
馮嘉點點頭,似乎陷入久遠的回憶:“我爸經常喝酒,喝醉了就打我。他打人很凶,手邊有什麼就抄什麼,哪裏疼打哪兒,很沒分寸。有好幾次,我都覺得,他是想打死我的。我媽護著我,他就連我媽一起打。他們吵架,動手,弄得鄰居都圍過來勸……我媽經常抱著我哭。有一次,她給我做了件新衣服,然後送我上學,她和我揮手說再見……我再沒有見過她了。她那天回家就上吊了。”
馮嘉反複疊著手裏那件毛衣,疊好再打開,再疊,再打開……肖恒壓住他的手,試著穩定他無名的顫抖,馮嘉睜大眼睛,茫然無神,那是深不可測的悲傷。肖恒伸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心,疼得亂七八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