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陸茗眉在家裏做大掃除,小戶型的一室一廳,明愛華移民前給她付的首付,現在自己逐月還按揭。在客廳的電視櫃裏摸了半天,摸出一盒素描來,她坐在地板上,一張一張地翻過去——紙張早已泛黃,她抬首瞅瞅穿衣鏡,再對比素描上她的輪廓眉眼,不由輕歎一聲。

歲月是把殺豬刀,現在的她,說是成熟也好頹廢也罷,總之過去那樣的張揚和棱角,是逝去不再來了。

全是程鬆坡一筆一筆畫出來的。

他們去崇明島看候鳥,她坐在木橋邊給他做模特,每次都不耐煩:“你怎麼畫得這麼慢,動都不讓我動一下!”

陸茗眉不自覺地也伸出手指,從眉目線條上劃過,沒來由地就渾身一顫。仿佛崇明島的明月夜,候鳥憩息的灘塗,程鬆坡的手指輕輕地描繪她雙唇的線條。

程鬆坡說,我喜歡畫你的時候,你專注地看著我的感覺。

初夏的微風也帶著炎炎暑氣,陸茗眉卻止不住的瑟瑟發抖。

接到父親詢問她和時經緯近況的電話時,陸茗眉正坐在中學母校的操場瞭望台上,靜靜地看著球場上踢球的學生們。不遠處傳來悠悠的口琴聲,吹的是周華健的《朋友》,很多很多年前,她還在這裏讀書時的流行歌曲。有一回她去畫室找程鬆坡,發現他居然會吹已沒有多少人有興趣的口琴,當時她正迷周華健,逼著他吹給她聽。

這些年一個人,風也過雨也走,有過淚有過錯,還記得堅持什麼,真愛過才會懂,會寂寞會回首……熟到不能再熟的歌,卻在這樣的時候,撩撥得陸茗眉直欲落淚。這樣一個人堅持了多久?陸茗眉已想不清楚,從程鬆坡出國開始,她的生活變成死水一潭,學校裏的風風雨雨,工作上的磕磕絆絆,全都頑強而麻木地一個人扛下來——直到在Florence再遇到程鬆坡。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一個人的生活,直到他伸手與她十指相扣,她才明白,其實她一直在苦苦回首來時的路。

口琴聲並不遙遠,她轉過身看過去,熟悉的白衫黑褲,清臒挺拔的身形。悠揚的口琴聲仿佛在空氣中起到某種化學作用,他抬起頭來,不自覺地往瞭望台這邊梭巡,目光綿綿交織,仿佛泥沙俱下,紛落入海,再也分辨不開。

程鬆坡一步步走近,陸茗眉率先開口:“你也來學校?”

“我想來看看能不能找到你。”

“你又不是算命先生。”

程鬆坡不說話,在瞭望台上坐下來,緩慢而艱難:“我碰運氣。”

陸茗眉垂著頭默不作聲,程鬆坡現在這樣,算是主動求和麼?他今天這樣的態度,已算十分難得,然而……陸茗眉不自覺抬首撫過眼角,沒有鏡子,看不到自己眼角是否已有紋路,看不到時光是否已在麵龐上留下自己的痕跡。她想起那天晚上見到的女孩,似乎是很漂亮的,金色的長波浪發,白皙的皮膚,會說話也會笑的眼睛——她不知道為什麼要想到這些,但那女孩的模樣就不經她許可地跳進腦海裏來。

那女孩顯然是年輕的,自己的年紀雖不算老,到底也……

原來那麼多從未想過的問題,此刻全都不請自來。

她悶頭不說話,想程鬆坡自己解釋清楚,程鬆坡沉默半晌後開口了,說的卻是另一番她未想到的話:“陸茗眉,我們有很多年沒見麵,你會不會覺得,其實我改變了很多?”

陸茗眉費了好大勁才厘清這句話的意思——他們很多年沒有見麵,然後怎樣?很多年沒有見麵,所以在Florence重遇後的那些承諾全是一時衝動?很多年沒有見麵,所以……所以他現在才發現其實有別人更適合他嗎?她惱羞成怒,憤然反問:“如果你想說的是這句話,為什麼在意大利的時候不說?”

程鬆坡默然不語,他眼裏又漫起濃重的悲哀,那種她極熟悉的眼神,那些她和他都曾努力逃離的東西。最後他艱難開口:“我被和你重逢的喜悅衝昏了頭腦,來不及告訴你,要再看清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