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裏有一絲忐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做好準備。
江城的一切,在時經緯的記憶裏存留得十分美好,陸茗眉笑問:“那裏那麼好,你為什麼不留在那裏?你看上海這麼不順眼,怎麼又留下來?”
時經緯的眉目近在咫尺,疏朗清淡,又有些無所謂的態度:“再美好的回憶,也隻是回憶而已。”
這一點時經緯很與眾不同,她原來覺得,她埋葬不了過於深重明晰的回憶,也就無法坦然麵對不可知不可測的未來。
時經緯卻說,把回憶放在那裏,抽空去看看就好。
陸茗眉終於被勾起好奇心,陪他一起回江城,一同走K大黃葉滿地的梧桐道。
實際上,這裏和全國其他任何一個城市沒有任何不同,陸茗眉好奇地問:“這裏究竟有什麼好?”
時經緯扣住她的左手,塞在褲兜裏:“讓你念念不忘的東西,未必有什麼好,可能僅僅是因為,那是你的過去而已。”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陸茗眉有一點恍然的心動。
席思永和成冰夫婦也陪他們一同回去,約舊友們出來唱歌,時經緯把陸茗眉介紹給他們的時候,所有人居然異口同聲地長“哦”一聲,時間長得像行禮,直到時經緯威脅說翻臉,他們才嬉笑著停下來。
陸茗眉發現時經緯唱歌居然真的很不錯,他點王菲的《紅豆》:“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居然也唱得百轉千回,好似煙花幻滅後,指尖餘下的脈脈溫度。
第二天時經緯和席思永成冰一同去憩園掃墓,說有一位朋友的妻子葬在這裏,那位朋友如今遠居海外,他們代朋友來送束花。
鬆林清風,明月晚照。
陸茗眉忽然覺得這裏才應該是程鬆坡最後的歸宿。
他本來就該屬於這樣寂靜的山林,他骨子裏流淌的本是浪漫藝術的血液。
如果不是這樣的時世,他應該會是一位快樂而平凡的鄉野畫師。筆下應該是涓涓細流、淙淙溪水,而不是湄公河的鮮血、罌粟花的妖冶。
時經緯很快聯係到人幫她在憩園為程鬆坡購置好一塊墓地。
再後來時經緯回江城,或出差或聚友,陸茗眉都會一起去,先去時經緯的母校轉轉,然後去憩園。時經緯會很有默契地買兩束鮮花,他去替朋友送花,她帶著南傘去看程鬆坡。時經緯從來不會問她,她跟他回江城,是為給他麵子應酬他的朋友,還是為了來看程鬆坡。
他不問,從來不問,隻是剛好在周年忌日時,買好機票帶她回江城。
陸茗眉在墓前對程鬆坡說:“南傘很好,我很好,他對我也很好。”
“你也很好,大家都說你的生命短暫如流星,卻再也沒有人能像你這樣,劃過如此閃亮的痕跡。”
“《湄公河之春》今年又拿獎,他們說,你的一生雖短,藝術成就卻如此完整,再無遺憾。”
“可是,曾經我唯一的願望,也隻是看到你白發蒼蒼的模樣。”
曾經她唯一的願望,也隻是看到他白發蒼蒼的模樣。
南傘搖搖晃晃地把花束放到墓地前,又顫悠悠地回過身來,爬到她懷裏去。忽然南傘睜大眼,歡喜地指向陸茗眉身後:“巴巴,巴巴——”
八月的長江,在這裏和支流彙聚,形成更洶湧的巨浪,澎湃向東流去。陸茗眉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像彙入江河的支流,不知道會在何時與誰相遇,又在何時和誰分開,最終奔入大海,一去不回。
唐古拉山上的冰塊,和無數江河相遇,又和無數流水離別,曾經相遇的場景,曾經別離的傷痛,都浩浩蕩蕩而來,又浩浩蕩蕩而去。
陸茗眉想,如果她從未遇到過程鬆坡,而不是曆經生離之後,再遭遇死別,會不會更幸福一些?
她找不到答案。
命運的長河,把陸茗眉帶來這裏,她將銘記過往,深深鐫刻於夢中。
長路的盡頭,時經緯身形挺拔,笑容閑散,一如初遇。
曾經的滄海,化作如今的細流。
終歸有人陪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