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彭尚家在高檔小區裏,她一度覺得“錦華家園”這個名字俗不可耐,可是麵對規模宏大的高層建築,不得不瞠目結舌。這個“她”指的是井淩月,她目送彭尚離開,抬頭便看見那高高的建築。
彭尚是站在雲端的少年,是她無法伸手去夠著的。她有種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不覺心裏的自卑感又添了幾分。他家境優裕,學習棒又長得入眼。她也許該偷笑,這麼好的人怎麼偏偏跟自己杠上了,隻是井淩月強迫自己不往別處想,好好地當朋友就好了。
回到家,母親又陰沉著臉,埋頭收拾衣物,她努力地想把最後一件衣服塞進衣櫃裏,可是衣櫃不堪重負,將所有的衣物轟然傾下。母親的低聲咒罵又來了,她好像在自言自語,她不罵井淩月,不罵她丈夫,隻是低啞的哭訴著不堪的命運。末了,她又轉向井淩月:“女兒啊,你一定要努力學習啊,考上大學才算脫離貧困啊!想當年,你爸還不是因為”,“夠了,媽!”井淩月其實早已習慣了她每日重複的話語,可是她不願母親揭起舊日的傷疤,每一次提起父親,就像在那剛剛複原的傷口上再撒上一層鹽。她和母親都卑微到塵埃裏。井淩月微仰起頭,努力讓眼眶中的淚水倒回去。是的,她不再是那個隻會躲在父母背後的小女孩了。她在努力變得強大,撐起整個家庭。可是關於父親的往事卻一幕幕湧上心頭。
父親是出了車禍,但是並不嚴重。可是井家沒有錢再去治療了,因為付不起醫藥費,她和母親跪在醫院的走廊裏,乞求醫生的可憐。她看見母親在拚命的磕頭,額頭都磕破了,可是醫生嫌惡的甩開她,像是擺脫一條瘋狗的糾纏。他們都冷漠的看待生命,瀕臨死亡之時都麻木的蓋上白布,仿佛事不關己。井淩月拉起母親,那時她是13歲。當時她隻是稚嫩的小孩,但是麵對眾人嘲弄的目光和匆匆而過的人流,忽然感到一股徹骨的寒冷。“媽媽,我們回家,帶爸爸回去吧,會有辦法的。”
媽媽,相信我。井淩月堅定地點點頭,病床上的父親也是有自尊的吧,既然那些人都不願意挽救他,那麼在這裏還有意義麼。
直到那個人離去井淩月搖搖頭,不願再一次嚐試死別的痛苦。如今的母親,隻有她是惟一的依靠。她別無選擇。
過了一會,“媽媽,我會好好學習的。”井淩月歎了一口氣,然後就拿起書本做起功課來。數學書上有彭尚的筆跡,幹淨利落,仿佛那樣奪目的少年,莞爾一笑。隻是井淩月忽然就難過起來,她總覺得自己對不起別人,具體說是誰,也想不起來了。
母親為她倒上一杯茶,沒有說話,在一旁借著微弱的白熾燈光,做起針線活來。
家裏沒有什麼聲音,隻有那個十幾年前買的時鍾,滴答滴答的走著,她和母親各懷心事,卻都默契的沉默著。語文課。
已經站在初二尾尖上的他們,隱隱感覺到升學的壓力了,作業量不是太多,隻是父母的嘮叨與日俱增起來。
井淩月看向板書,他們正在上《羚羊木雕》,老師在布置問題,她托著腮看著看著,忽然就走起神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卻被身邊的少年一激靈的碰回過神來。她甚至有些惱了,但對方眉眼中傳來的信息卻是“前方危險”,果然,講台上的老師正向她行注目禮,井淩月頭腦一片空白,卻輕輕地聽見彭尚說:“把123頁的第三段念一下。”他刻意壓低的聲音,令井淩月感到福音的存在。不論對錯,她就讀了下去,心裏隻是想著:彭尚,如果你敢騙我,你就死定了。可是聲情並茂的讀完,迎來的是老師讚許的目光。她才輕輕呼出一口氣。坐下時微微說了一句謝了,彭尚沒有答話。隻是微微笑了起來。
漸漸地,井淩月覺得彭尚人還真是挺好的。隻是他們還都太小,還背負著父母沉重的希冀,又怎麼可以往別處想呢。
彭尚有時盯著井淩月專注做作業的側臉,忽然就移不開目光來。她額前沒有厚重的劉海,兩邊有些碎頭發總愛滑向臉頰。下午的陽光暖暖地,有些讓人著迷。井淩月正在奮力的趕著作業,天知道昨晚她怎麼趴在桌上睡著了,課堂作業也忘了交,中午才回家拿了過來,卻發現空白一片。隻好匆匆做了起來。
她扭頭就看見男生正凝視著自己,突然就愣住了。彭尚有些窘迫,他移開目光,調侃道:“井淩月,你看你的頭發,幾乎就是一堆枯草。”井淩月撇撇嘴:“彭少爺,咱沒錢買護發素,哪能像您那樣天天吹拉的。”“得了,你別跟我哭窮,一提到錢,你就不願的。”彭尚有些不高興的說道。
井淩月卻埋頭做了起來,隻是心裏想著:彭尚,不是我愛錢,是因為沒有它,人真得活不下去。你不明白,因為你不缺它。
(5)
放學回家的路不長,隻是要繞過迂回的小巷。那些年久失修的老式房屋,有腐朽的味道。弄堂裏飄著人家的炊煙嫋嫋,青石小道上總是濕濕的。
“你家在哪裏”彭尚推著單車,他的個子越發的高,更顯得整個人俊朗氣清,臉因為在逆光裏,井淩月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其實走在他前麵,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的很長,她調皮地踩著他的影子前進。斜著看過去,仿佛他倆合二為一的樣子。
井淩月剛剛聽見這句話,她身體明顯僵了僵。彭尚隻是低著頭望著影子,仿佛剛才沒有人問她。他是敏銳而理智的,井淩月的表情他讀得懂。
“是桐花街15號。”井淩月的臉上有種神詆拋卻的絕望的光,空靈而唯美。彭尚想不到她家住在那樣年久的巷道裏,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桐花落,子夜歌。瞧它多麼像書中寫的那樣。”“嗯,我可以走了。你先回去吧。”井淩月禮貌而疏遠地說著,像一隻受傷而倔強的小貓,她的眼睛水靈的很,卻令彭尚懷疑她是否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