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 (1)(2 / 2)

不覺二十餘日,已到鍾離地方。荊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懷抑鬱,火症複發。思欲舍舟登陸,觀看市井風景,少舒愁緒。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遠,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從水路,由瓜步淮揚過江。我從陸路而來,約到金陵江口相會。”安石打發家眷開船,自己隻帶兩個僮仆,並親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江居稟道:“相公陸行,必用腳力。還是拿鈞帖到縣驛取討,還是自家用錢雇賃?”荊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許驚動官府,隻自家雇賃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賃,須要投個主家。”當下僮仆攜了包裹,江居引荊公到一個經紀人家來。主人迎接上坐,問道:“客官要往那裏去?”荊公道:“要往江寧,欲覓肩輿一乘,或騾或馬三匹,即刻便行。

”主人道:“如今不比當初,忙不得哩!”荊公道:“為何?”主人道:“一言難盡!自從拗相公當權,創立新法,傷財害民,戶口逃散,雖留下幾戶窮民,隻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況且民窮財盡,百姓饔餐不飽,沒閑錢去養馬騾。就有幾頭,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穩,我替你抓尋去。尋得下莫喜,尋不來莫怪。隻是比往常一倍錢要兩倍哩!”江居問道:“你說那拗相公是誰?”主人道:“叫做王安石。聞說一雙白眼睛,惡人自有惡相。”荊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別人家閑事。”主人去了多時,來回複道:“轎夫隻許你兩個,要三個也不能勾,沒有替換,卻要把四個人的夫錢雇他。馬是沒有,止尋得一頭騾,一個叫驢。明日五鼓到我店裏。客官將就去得時,可付些銀子與他。”荊公聽了前番許多惡話,不耐煩,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兩個夫子,緩緩而行也罷。隻是少一個頭口,沒奈何,把一匹與江居坐,那一匹,教他兩個輪流坐罷。”分付江居,但憑主人定價,不要與他計較。江居把銀子稱付主人。

日光尚早,荊公在主人家悶不過,喚童兒跟隨,走出街市閑行。果然市井蕭條,店房稀少,荊公暗暗傷感。步到一個茶坊,到也潔淨。荊公走進茶坊,正欲喚茶,隻見壁間題一絕句雲:

祖宗製度至詳明,百載餘黎樂太平。

白眼無端偏固執,紛紛變亂拂人情。

後款雲:“無名子慨世之作。”荊公默然無語,連茶也沒興吃了,慌忙出門。又走了數百步,見一所道院,荊公道:“且去隨喜一回,消遣則個。”走進大門,就是三間廟宇。荊公正欲瞻禮,尚未跨進殿楹,隻見朱壁外麵粘著一幅黃紙,紙上有詩句:

五葉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紛更?

既言堯舜宜為法,當效伊周輔聖明。

排盡舊臣居散地,盡為新法誤蒼生。

翻思安樂窩中老,先識天津杜宇聲。

先前英宗皇帝時,有一高士,姓邵名雍,別號堯夫,精於數學,通天徹地。自名其居為安樂窩。常與客遊洛陽天津橋上,聞杜宇之聲,歎道:“天下從此亂矣!”客問其故,堯夫答道:“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天下將亂,地氣自南而北。洛陽舊無杜宇,今忽有之,乃地氣自南而北之征。不久天子必用南人為相,變亂祖宗法度,終宋世不得太平。”這個兆,正應在王安石身上。荊公默誦此詩一遍,問香火道人:“此詩何人所作?沒有落款。”道人道:“數日前,有一道侶到此索紙題詩,粘於壁上,說是罵什麼拗相公的。”荊公將詩紙揭下,藏於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悶悶的過了一夜。

五鼓雞鳴,兩名轎夫和一個趕腳的牽著一頭騾、一個叫驢都到了。荊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輿。江居乘了驢子,讓那騾子與僮仆兩個更換騎坐。約行四十餘裏,日光將午,到一村鎮。江居下了驢,走上一步,稟道:“相公,該打中火了。”荊公因痰火病發,隨身扶手帶得有清肺幹糕及丸藥茶餅等物。分付手下:“隻取沸湯一甌來,你們自去吃飯。”荊公將沸湯調茶,用了點心。眾人吃飯,兀自未了。荊公見屋傍有個坑廁,討一張手紙,走去登東。隻見坑廁土牆上,白石灰畫詩八句:

初知鄞邑未升時,為負虛名眾所推。

蘇老《辨奸》先有識,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賢正專威柄,引進虛浮起禍基。

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聲遺。

荊公登了東,覷個空,就左腳脫下一隻方舄,將舄底向土牆上抹得字跡糊塗,方才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