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至更深,各自歇息。劭倚門如醉如癡,風吹草木之聲,莫是範來,皆自驚訝。看見銀河耿耿,玉宇澄澄,漸至三更時分,月光都沒了。隱隱見黑影中,一人隨風而至。劭視之,乃巨卿也。再拜踴躍而大喜曰:“小弟自蚤直候至今,知兄非爽信也,兄果至矣。舊歲所約雞黍之物,備之已久。路遠風塵,別不曾有人同來?”便請至草堂,與老母相見。範式並不答話,徑入草堂。張劭指座榻曰:“特設此位,專待兄來,兄當高座。”張劭笑容滿麵,再拜於地曰:“兄既遠來,路途勞困,且未可與老母相見。杜釀雞黍,聊且充饑。”言訖又拜。範式僵立不語,但以衫袖反掩其麵。劭乃自奔入廚下,取雞黍並酒,列於麵前,再拜以進。曰:“酒殽雖微,劭之心也,幸兄勿責。”但見範於影中,以手綽其氣而不食。劭曰:“兄意莫不怪老母並弟不曾遠接,不肯食之?容請母出與同伏罪。”範搖手止之。劭曰:“喚舍弟拜兄,若何?”範亦搖手而止之。
劭曰:“兄食雞黍後進酒,若何?”範蹙其眉,似教張退後之意。劭曰:“雞黍不足以奉長者,乃劭當日之約,幸勿見嫌。”範曰:“弟稍退後,吾當盡情訴之。吾非陽世之人,乃陰魂也。”劭大驚曰:“兄何故出此言?”範曰:“自與兄弟相別之後,回家為妻子口腹之累,溺身商賈中。塵世滾滾,歲月匆匆,不覺又是一年。向日雞黍之約,非不掛心,近被蠅利所牽,忘其日期。今蚤鄰右送茱萸酒至,方知是重陽。忽記賢弟之約,此心如醉。山陽至此,千裏之隔,非一日可到。若不如期,賢弟以我為何物?雞黍之約,尚自爽信,何況大事乎?尋思無計。常聞古人有雲:‘人不能行千裏,魂能日行千裏。’遂囑咐妻子曰:‘吾死之後,且勿下葬,待吾弟張元伯至,方可入土。’囑罷,自刎而死。魂架陰風,特來赴雞黍之約。萬望賢弟憐憫愚兄,恕其輕忽之過,鑒其凶暴之誠,不以千裏之程,肯為辭親到山陽一見吾屍,死亦瞑目無憾矣。”言訖,淚如迸泉,急離坐榻,下階砌。劭乃趨步逐之,不覺忽踏了蒼苔,顛倒於地。陰風拂麵,不知巨卿所在。
張劭如夢如醉,放聲大哭。那哭聲,驚動母親並弟,急起視之,見堂上陳列雞黍酒果,張元伯昏倒於地。用水救醒,扶到堂上,半晌不能言,又哭至死。母問曰:“汝兄巨卿不來,有甚利害?何苦自哭如此!”劭曰:“巨卿以雞黍之約,已死於非命矣!”母曰:“何以知之?”劭曰:“適間親見巨卿到來,邀迎入坐,具雞黍以迎。但見其不食,再三懇之,巨卿曰:為商賈用心,失忘了日期。今蚤方醒,恐負所約,遂自刎而死。陰魂千裏,特來一見。母可容兒親到山陽葬兄之屍,兒明蚤收拾行李便行。”母哭曰:“古人有雲:‘囚人夢赦,渴人夢漿。’此是吾兒念念在心,故有此夢警耳。”劭曰:“非夢也,兒親見來,酒食見在,逐之不得,忽然顛倒,豈是夢乎?巨卿乃誠信之士,豈妄報耶!”弟曰:“此未可信。如有人到山陽去,當問其虛實。
”劭曰:“人稟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人則有五常,仁、義、禮、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仁所以配木,取其生意也;義所以配金,取其剛斷也;禮所以配水,取其謙下也;智所以配火,取其明達也;信所以配土,取其重厚也。聖人雲:‘大車無,小車無,其何以行之哉?’又雲:‘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巨卿既已為信而死,吾安可不信而不去哉?弟專務農業,足可以奉老母。吾去之後,倍加恭敬,晨昏甘旨,勿使有失。”遂拜辭其母曰:“不孝男張劭,今為義兄範巨卿為信義而亡,須當往吊。已再三叮嚀張勤,令侍養老母。母須蚤晚勉強飲食,勿以憂愁,自當善保尊體。劭於國不能盡忠,於家不能盡孝,徒生於天地之間耳。今當辭去,以全大信。”母曰:“吾兒去山陽,千裏之遙,月餘便回,何故出不利之語?”劭曰:“生如浮漚,死生之事,旦夕難保。”慟哭而拜。弟曰:“勤與兄同去,若何?”元伯曰:“母親無人侍奉,汝當盡力事母,勿令吾憂。”灑淚別弟,背一個小書囊,來蚤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