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將文字呈上小姐,傳達太老爺分付之語。小妹滴露研朱,從頭批點,須臾而畢。歎道:“好文字!此必聰明才子所作。但秀氣泄盡,華而不實,恐非久長之器。”遂於卷麵批雲:“新奇藻麗,是其所長;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則有餘,享大年則不足。”後來王雱十九歲中了頭名狀元,未幾夭亡,可見小妹知人之明,這是後話。
卻說小妹寫罷批語,叫丫鬟將文卷納還父親。老泉一見大驚:“這批語如何回複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時汙損了卷麵,無可奈何,卻好堂候官到門:“奉相公鈞旨,取昨日文卷,麵見太爺,還有話稟。”老泉此時,手足無措,隻得將卷麵割去,重新換過,加上好批語,親手交堂候官收訖。堂候官道:“相公還分付得有一言動問:貴府小姐曾許人否?倘未許人,相府願諧秦晉。”老泉道:“相府議親,老夫豈敢不從。隻是小女貌醜,恐不足當金屋之選。相煩好言達上,但訪問自知,並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領命,回複荊公。荊公看見卷麵換了,已有三分不悅。又恐怕蘇小姐容貌真個不揚,不中兒子之意,密地差人打聽。原來蘇東坡學士常與小妹互相嘲戲。東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雲:
口角幾回無覓處,忽聞毛裏有聲傳。
小妹額顱凸起,東坡答嘲雲:
未出庭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
小妹又嘲東坡下頦之長,雲:
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
東坡因小妹雙眼微摳,複答雲:
幾回拭臉深難到,留卻汪汪兩道泉。
訪事的得了此言,回複荊公,說:“蘇小姐才調委實高絕,若論容貌,也隻平常。”荊公遂將姻事閣起不題。
然雖如此,卻因相府求親一事,將小妹才名播滿了京城。以後聞得相府親事不諧,慕名來求者,不計其數。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與女孩兒自閱。也有一筆塗倒的,也有點不上兩三句的。就中隻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麵寫有姓名,叫做秦觀。小妹批四句雲:
今日聰明秀才,他年風流學士。
可惜二蘇同時,不然橫行一世。
這批語明說秦觀的文才,在大蘇小蘇之間,除卻二蘇,沒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兒選中了此人。分付門上:“但是秦觀秀才來時,快請相見。餘的都與我辭去。”誰知眾人呈卷的,都在討信,隻有秦觀不到。卻是為何?那秦觀秀才字少遊,他是揚州府高郵人。腹飽萬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隻有蘇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雖然炫玉求售,又怕損了自己的名譽,不肯隨行逐隊,尋消問息。老泉見秦觀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少遊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於傳聞,未曾麵試。又聞得他容貌不揚,額顱凸出,眼睛凹進,不知是何等鬼臉。如何得見他一麵,方才放心。”打聽得三月初一日,要在嶽廟燒香,趁此機會,改換衣裝,覷個分曉。
從來大人家女眷入廟進香,不是早,定是夜。為甚麼?早則人未來,夜則人已散。秦少遊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時分,就起來梳洗,打扮個遊方道人模樣,頭裹青布唐巾,耳後露兩個石碾的假玉環兒,身穿皂布道袍,腰係黃絛,足穿淨襪草履,項上掛一串拇指大的數珠,手中托一個金漆缽盂,侵早就到東嶽廟前伺候。天色黎明,蘇小姐轎子已到。少遊走開一步,讓他轎子入廟,歇於左廊之下。小妹出轎上殿,少遊已看見了,雖不是妖嬈美麗,卻也清雅幽閑,全無俗韻。“但不知他才調真正如何?”約莫焚香已畢,少遊卻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少遊打個問訊雲:“小姐有福有壽,願發慈悲。”
小妹應聲答雲:“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少遊又問訊雲:“願小姐身如藥樹,百病不生。”
小妹一頭走,一頭答應:“隨道人口吐蓮花,半文無舍。”
少遊直跟到轎前,又問訊雲:“小娘子一天歡喜,如何撒手寶山?”
小妹隨口又答雲:“風道人恁地貪癡,那得隨身金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