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文用是個老成才幹的人,見是要與姑夫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與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後。東京到洛陽隻有四百裏之程,不上數日,早已到了劉家。王文用自往解庫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領他進去,叩見了王夫人。夫人抬頭看蘭孫時,果然是: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妝略試,無半點塵紛。舉止處,態度從容;語言時,聲音淒婉。雙娥顰蹙,渾如西子入吳時;兩頰含愁,正似王嬙辭漢日。可憐嫵媚清閨女,權作追隨宦室人。當時王夫人滿心歡喜,問了姓名,便收拾一間房子,安頓蘭孫,撥一個養娘服事他。
次日,便請劉元普來,從容說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嗔怪!”劉元普道:“夫人有話即說,何必諱言?”夫人道:“相公,你豈不聞‘人生七十古來稀’?今你壽近七十,前路幾何?並無子息。常言道:‘無病一身輕,有子萬事足。’久欲與相公納一側室,一來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來未得其人,姑且隱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齡,抑且才色兩絕,願相公立他做個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劉門後代。”劉元普道:“老夫隻恐命裏無嗣,不欲耽誤人家幼女。誰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喚他出來見我。”當下蘭孫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劉元普看見,心中想道:“我觀此女儀容動止,決不是個以下之人。”便開口問道:“你姓甚名誰?是何等樣人家之女?為甚事賣身?”蘭孫道:“賤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蘭孫。父死無資,故此賣身殯葬。”口中如此說,不覺暗地裏偷彈淚珠。
劉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容可掬,必有隱情。可對我一一直言,與你作主分憂便了。”蘭孫初時隱諱,怎當得劉元普再三盤問,隻得將那放囚得罪緣由,從前至後,細細說了一遍,不覺淚如湧泉。劉元普大驚失色,也不覺淚下,道:“我說不像民家之女,夫人幾乎誤了老夫。可惜一個好官,遭此屈禍!”忙向蘭孫小姐連稱“得罪”。又道:“小姐身既無依,便住在我這裏,待老夫選擇地基,殯葬尊翁便了。”蘭孫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賤妾一拜。”劉元普慌忙扶起,分付養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違!”當時走到廳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君靈柩。不多日,扶柩到來,卻好錢塘李縣令靈樞一齊到了。劉元普將來共停在一個莊廳之上,備了兩個祭筵拜奠。張氏自領了兒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領蘭孫拜了亡父。又延一個有名的地理師,揀尋了兩塊好地基,等待臘月吉日安葬。
一日,王夫人又對元普說道:“那裴氏女雖然貴家出身,卻是落難之中,得相公救拔他的。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賤去了。相公又與他擇地葬親,此恩非小,他必甘心與相公為妾的。既是名門之女,或者有些福氣,誕育子嗣,也不見得。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後,他也終身有靠,未為不可。望相公思之。”夫人不說猶可,說罷,隻見劉元普勃然作色,道:“夫人說那裏話!天下多美婦人,我欲娶妾,自可別圖,豈敢汙裴使君之女!劉弘敬若有此心,神天鑒察!”夫人聽說,自道失言,頓口不語。劉元普心裏不樂,想了一回,道:“我也太呆了。我既無子嗣,何不索性認他為女,斷了夫人這點念頭?”便叫丫鬟請出裴小姐來,道:“我叨長尊翁多年,又同為刺史之職。年華高邁,子息全無,小姐若不棄嫌,欲待螟蛉為女,意下何如?”蘭孫道:“妾蒙相公、夫人收養,願為奴婢,早晚服事。
如此厚待,如何敢當?”劉元普道:“豈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折,焉可賤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不必過謙。”蘭孫道:“相公、夫人正是重生父母,雖粉骨碎身,無可報答。既蒙不鄙微賤,認為親女,焉敢有違!今日就拜了爹媽。”劉元普歡喜不勝,便對夫人道:“今日我以蘭孫為女,可受他全禮。”當下蘭孫插燭也似的拜了八拜。自此便叫劉相公、夫人為爹爹、母親,十分孝敬,倍加親熱。夫人又說與劉元普道:“相公既認蘭孫為女,須當與他擇婿。侄兒王文用青年喪偶,管理多年,才幹精敏,也不辱沒了女兒。相公何不與他成就了這頭親事?”劉元普微微笑道:“內侄繼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今日自有主意,你隻管打點妝奩便了。”夫人依言。元普當時便揀下了一個成親吉日,到期宰殺豬羊,大排筵會,遍請鄉紳親友,並李氏母子,內侄王文用一同來赴慶喜華筵。眾人還隻道是劉公納寵,王夫人也還隻道是與侄兒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