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則一日,來到東京。那裴安卿舊日住居,已奉聖旨抄沒了。僮仆數人,分頭逃散,無地可以安身。還虧得鄭夫人在時,與清真觀女道往來,隻得借他一間房子與蘭孫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奉聖旨:下大理獄鞠審,即刻便自進牢。蘭孫隻得將了些錢鈔,買上告下,去獄中傳言寄語,擔茶送飯。元來裴安卿年衰力邁,受了驚惶,又受了苦楚,日夜憂虞,飲食不進。蘭孫設處送飯,枉自費了銀子。一日,見蘭孫正到獄門首來,便喚住女兒,說道:“我氣塞難當,今日大分必死。隻為為人慈善,以致招禍,累了我兒。雖然罪不及孥,隻是我死之後,無路可投,作婢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說到此處,好如萬箭鑽心,長號數聲而絕。還喜未及會審,不受那三木囊頭之苦。蘭孫跌腳捶胸,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欲要領取父親屍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當時蘭孫不顧死生利害,闖進大理寺衙門,哭訴越獄根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還是個有公道的人,見了這般情狀,惻然不忍。隨即進一道表章,上寫著: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陽刺史裴習,撫字心勞,提防政拙。雖法禁多疏,自幹天譴;而反情無據,可表臣心。今已斃囹圄,宜從寬貸。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遺屍歸葬,以彰朝廷優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個仁君,見裴習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準了表章。蘭孫得了這個消息,還算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取樂了。將身邊所剩餘銀,買口棺木,雇人抬出屍首,盛殮好了,停在清真觀中,做些羹飯,澆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帶盤費,原無幾何,到此已用得幹幹淨淨了。雖是已有棺木,殯葬之資,毫無所出。蘭孫左思右想,道:“隻有個舅舅鄭公見任西川節度使,帶了家眷在彼,卻是路途險遠,萬萬不能搭救。真正無計可施。”
事到頭來不自由,隻得手中拿個草標,將一張紙寫著“賣身葬父”四字,到靈樞前拜了四拜,禱告道:“爹爹陰靈不遠,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罷起身,噙著一把眼淚,抱著一腔冤恨,忍著一身羞恥,沿街喊叫。可憐裴蘭孫是個嬌滴滴的閨中處子,見了一個陌生人,也要麵紅耳熱的,不想今日出頭露麵!思念父親臨死言詞,不覺寸腸俱裂。
又道是天無絕人之路。正在街上賣身,隻見一個老媽媽走近前來,欠身施禮,問道:“小娘子為著甚事賣身?又恁般愁容可掬?”仔細認認,吃了一驚,道:“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元來那媽媽,正是洛陽的薛婆。鄭夫人在時,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來的,故此認得。蘭孫抬頭見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個僻靜所在,含淚把上項事說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淚出的,聽到傷心之處,不覺也哭起來,道:“元來尊府老爺遭此大難!你是個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賣身,雖然如此嬌姿,不到得便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個偏房了。”蘭孫道:“今日為了父親,就是殺身,也說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小姐請免愁煩。
洛陽縣劉刺史老爺,年老無兒,夫人王氏要與他娶個偏房,前日曾囑付我,在本處尋了多時,並無一個中意的,如今因為洛陽一個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頭親事,夫人乘便囑付親侄王文用帶了身價,同我前來遍訪。也是有緣,遇著小姐。王夫人原說要個德容兩全的,今小姐之貌,絕世無雙;賣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這事十有九分了。那劉刺史仗義疏財,王夫人大賢大德,小姐到彼雖則權時落後,盡可快活終身。未知尊意何如?”蘭孫道:“但憑媽媽主張,隻是賣身為妾,玷辱門庭,千萬莫說出真情,隻認做民家之女罷了。”薛婆點頭道是,隨引了蘭孫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來。薛婆就對他說知備細。王文用遠遠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覺得傾國傾城,便道:“有如此絕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意!”當下一邊是落難之際,一邊是富厚之家,並不消爭短論長,已自一說一中。整整兌足了一百兩雪花銀子,遞與蘭孫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蘭孫道:“我本為葬父,故此賣身,須是完葬事過,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陽成親之後,那時請劉老爺差人埋葬,何等容易!”蘭孫隻得依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