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董昌本是個文弱書生,如何經得這般捶撲,入到牢中,暈去幾遍。睜眼見方六一在旁,兩淚交垂,一句話也說不出。方六一將好言安慰,監中使費飲食之類,都一力擔承。暗地卻叮嚀禁子,莫放董昌家人出入,通遞消息。又使差人執假票,揚言訪緝董昌黨羽,嚇得親族中個個潛蹤匿影,兩個仆人也驚走了一個。方六一托著董昌名頭,傳言送語,假效殷勤。姚二媽又不時來偎伴,說話中便稱方六一家資巨富,做人仁厚,又有義氣,欲待打動申屠娘子。怎知申屠娘子一心隻想要救丈夫,這樣話分明似飄風過耳,哪在他心上,但也不猜料六一下這個毒計。
申屠娘子想起董門宗族,已沒個著力人肯出來打聽謀幹;自己父親又遠遊他處,哥哥避居海上,急切不能通他知道。且自來不曆世故,總然知得,也沒相幹,自己卻又不好出頭露麵。左思右想,猛然想著古田劉家姐夫,素聞他任俠好義,胸中極有謀略。我今寫書一封寄與,教劉姐夫打探誰人陷害,何人主謀,也好尋個機會辨頭,或者再生有路,也不可知。又想向年留別詩尚未寫出,一並也錄示姐姐,遂取過紙筆寫書雲:
憶出閣判袂,忽焉兩易風霜。老父阿兄,遠遊漁海,鱗鴻杳絕。吾姊複限此襟帶,不得一敘首以申間闊,積懷徒勞夢寐耳。良人佳士,韞櫝未售,滿圖奮翮秋風,問月中仙索桂子。何期惡海風波,陡從天降。陷身坑阱,肢體摧傷,死生未保;九閽遠隔,天日無光。豈曾參果殺人耶?董門宗族寥落,更鮮血氣人,無敢向圜扉通問者。想風鶴魂驚,皆鼠潛龜伏矣。熟知姊婿熱腸俠骨,有古烈士風,敢乞奮被發纓冠之誼,飛舸入郡,密察誰氏張羅,所坐何辜。倘神力可挽,使覆盆回昭,死灰更燃,從此再生之年,皆賢夫婦所賜也。顒望旌懸,好音祈慰。外有出閣別言,久未請政,並錄呈覽。
書罷,又錄了留別詩,後書“難婦女弟希光襝衽拜寄”。封緘固密,差了仆人星夜前往古田。不道那仆人途中遇了個親戚,問起董家事體,說道:“一個秀才,官府就用刑監禁,又要訪拿黨羽,必然做下沒天理的事情,你是他家人,恐怕也不能脫白。”那仆人害怕,也不往古田,複身轉來,一溜煙竟是逃了。申屠娘子,眼巴巴望著回音,那裏見個蹤影。
話分兩頭。卻說彭教諭因有公事他出,歸來聞得董昌被責下獄,吃了一驚,卻不知為甚事故。即來見縣尹,詢問詳細,力言董生少年新進,文弱書生,必無此事。這縣尹那裏肯聽,反將他奚落了幾句,氣得彭教諭拂衣而出,遂掛冠歸去。同袍中出來具公呈,與他辨白,縣尹說:“上司已知董生黨眾為逆,尚要連治。諸兄若有此呈,倘究詰起來,恐也要涉在其中。”眾秀才被這話一嚇,唯唯而退,誰個再敢出頭。方六一見學官秀才,都出來分辨,怕有變故,又向當案處用了錢鈔,急急申解本州,轉送泉州。文中備言鄰裏先行舉首,把造謀之事證實。方六一布置停當,然後來通知申屠娘子,安慰道:“董官人之事,已探訪的實,是被泉州一夥強盜,招扳在案,行文在本縣緝獲,即今解往彼處審問。聞得泉州太爺極是廉明,定然審豁。我親自陪他同去,一應盤費使用,俱已準備,不必掛念。”申屠娘子一時被感,也甚感其情意。
不想董昌命數合休,解到泉州時,府尹已丁母憂。署印判官看來文,與眾盜所扳暗合,也信以為實,乃吊出扳倒大一幹人犯,發堂麵質。董昌極口稱冤說:“生平讀書知禮,與眾人從不曾識麵,不知何人仇恨,指使劈空扳害。”再三苦苦析辨,怎當得眾盜一口咬定,不肯放鬆。判官聽了一麵之詞,喝教夾起來。這一個瘦怯怯書生,柔嫩的皮肉,如何經得這般刑罰,隻得屈招。又是一頓板子,送下死囚牢裏。方六一隨入看視,假意呼天叫屈。董昌奄奄一息,向六一嗚嗚的哭道:“我家世代習儒,從不曾作一惡事。就是我少年落拓,也未嚐交一匪人,不知得罪那個,下此毒手,陷我於死地。這是前生冤孽,自不消說起。但承吾兄患難相扶,始終周旋,此恩此德,何時能報。”方六一道:“怎說這話。你我雖非同氣,實則異姓骨肉,恨不能以身相代,區區微勞,何足言德。